武德九年腊月十六日,华阳国,洛阳城。
临近年末,为了庆贺武德帝登位十年,洛阳城比往日多出了不少外国来的使臣队伍。
每天,列队而来的车马都把城里大大小小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穿着特色服饰,神色骄傲的使臣们,坐在高大、健壮的马匹上,时不时用他们国家的礼节向周边百姓致意,引起姑娘们的浅笑和男子们的起哄。
紧随在使臣身后,是拉着雕饰精美木箱的马车。
马车上,贡品隔着雕饰精美的木箱,依然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不用掀开看也知道,里面的珠宝瓷器定然是上上等,
其后,便是成批的美人、动物,和其他机巧有趣的木械器物,也都说不上是特别的东西。
……
腊月二十八日。
大雪突然而至,巍峨的宫墙,和布局齐整的民居瓦片之上,铺满了纯白如玉的雪,却没有丝毫的苍凉,反倒让这座城市显得越发华贵。
将近除夕,城中的酒楼、茶馆也因为突然的大雪越发热闹了起来。
许多百姓邀上三五好友,或带上家人亲眷,踏着洛阳数年不见的大雪,围坐在人声鼎沸的茶馆酒楼之中,感受着难得的寒冷雪日。
众多当地百姓,和不少来洛阳的外域商客,面对多如牛毛的酒肆茶楼,大多数选择的,是一家已经开了近十年的茶馆——水酉茶馆。
……
“大哥,想不到如今洛阳城竟变得如此繁华,这铺天盖地的大雪都遮不住城里的喜气啊,你别说,这武德帝还真是厉害。”
茶馆二楼,一个将满头细细辫子束成一把,身着深色貂裘的胡人男子,撑头看着楼下热闹的街道,如此说道。
被他称作大哥的那人,一头卷发披散下来,却并不十分凌乱,除一双同样深邃的蓝色眼眸,和身上品相极好的白狐裘外,腰间系着的那把,镶着成色极好的红宝石大弯刀尤为惹眼。
两人华贵的打扮在这满屋子的异域人中也极为特别。
这人正举着茶杯喝茶,听了弟弟这话,笑了笑:
“武德皇帝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治国之才。想当年昌乐皇帝统治的华阳,吏治横行,瘟疫肆虐,百姓流离失所,那么一个烂摊子,他能恢复到今日这景象,确实让人敬佩。”
年轻的男子见大哥主动提起华阳过往,别过头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漏出了一抹小狐狸一般狡猾的笑,但立马收住,转过头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大哥:
“大哥,你各处游历这么些年,十年前可来过华阳?”
说完,又皱起眉抱怨:“从小爹就不让我乱跑,华阳十年前的景象我都只在书上见过。那昌乐皇帝当真做了用少女的血肉炼丹这等荒唐事?”
披发男子听弟弟又提起昌乐皇帝炼丹的事,忙拿起茶杯假装喝一口,感叹道:“许久没来华阳,居然会怀念他们这淡如白水的茶,真是怪事。”
年轻男子听了,一把将大哥手里的茶杯抢过来,带着点小孩任性的模样,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这么多年来,每次我打探点秘闻你就岔开话题,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拿我当小孩。”
“不是拿你当小孩儿,只是华阳与我们羌国素来交好,这华阳百姓不愿再提起的旧事,我们又何必记那么清楚?免得惹上麻烦。”
披发男子一脸慈爱的看着自己弟弟,柔声教导。
年轻男子撇撇嘴,“嘁”了一声:“得了吧,什么惹上麻烦,我还不知道你,天下还有你怕的事情?也罢,今日第一次到洛阳,我才懒得打听你那些小秘密呢,玩儿好才是正经事。”
说完,他拿起手边梅花样子的点心,一口吃进嘴里,含糊着开口:
“大哥,你说这华阳的点心干嘛做这么精致,难道指望人看着它舍不得吃下去不成?”
男子见弟弟终于不再继续打听华阳过往,暗自松了口气。
又看他糟糕的吃相,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瞧着这点心舍不得了吗?狼吞虎咽的。来之前我给你找的先生如何教导你的?这可不是咱们羌国,你好歹也顾及下咱们羌国的形象。来,喝口茶别噎着了。”
年轻男子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我记得我记得,你就放心吧,到时候入殿奉礼,我一定规规矩矩的,不给咱羌国丢脸。”
说完,又嫌弃的看了眼杯中之物:“不过这叫‘茶’东西,怎么这么淡啊,不如我羌国的烈酒。”
……
兄弟俩的气氛逐渐热闹起来,柜台边的掌柜也放下了手中记账的笔,叫来小二顺儿接着她算账,顺便交代他晚上不必准备自己的饭菜。
顺儿看看柜台上厚厚的账本,刚想阻拦掌柜的出去,便见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随手拿了一件鹤氅披上,掌柜的混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间,出了茶馆在路上闲逛。
雪仍旧搓绵扯絮般从空中落下。
天色越发阴沉,不少店家点起灯笼,准备着夜市的开始。
街道上,三五成群的小孩在路上玩着雪,砸着雪球,妇人们采买着年货,趁着近夜,来选些便宜的水果……
如今的世道真是和谐安宁啊,在平静如水的时光里,已经不知不觉过去十年了。
“那么一个烂摊子,他能做到今日这景象,倒让人不得不敬佩。”刚才那个羌国人说过的话突然在掌柜的心里响起。
“是啊,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好皇帝。”
……
一路胡思乱想,感觉到饿的时候,第一轮夜市已经结束。
随便找了家面馆将就了一下晚饭,又去买了点酥饼,回到茶馆时,第二批店家刚好出来摆摊。
水酉的夜晚经营结束,顺儿照例在大堂做最后的整理。
看到自家掌柜终于回来,顺儿放下正在整理的椅子,迎了上去:
“掌柜的,您今儿也太不厚道了。王才请假回家过节,账房没人,不是说好您包着这几天算账的活计吗?结果您又自己溜出去玩,留着我跟小花儿在这里,又招呼客人又算帐的。您说说您,王才走的这几日,您算了几天账呀,每次说话尽是哄我们的。再有,您玩儿也罢了,还玩到这时候,咱们店都打烊了,花儿倒是出去逛了,每次还得我在这守着门……”
掌柜看顺儿越说越起劲,也懒得仔细听,脱下鹤氅,把它和刚买的酥饼一块放到顺儿手里:
“我知道我知道,下次再也不敢这么晚了,你瞧,我这不给你们带点心嘛,小花不在,这就全是你的了。你要想出去逛逛,这些就别收拾了,西市那边有杂耍,小花说不定在哪,到时候跟她早些回来。我困了,先上去睡觉了啊。”
说完,她便佯装困倦非常,伸着懒腰就往楼上房里走去。
顺儿站在楼下,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假装淡定往楼上开溜的掌柜叹了口气。
他有什么办法,他也只能在去庙里的时候,多向菩萨祈祷他能早日拥有一个靠谱的掌柜。
……
沐浴完,在楼上东整整西弄弄,夜已很深了。
夜市接近尾声,原本星星点点的灯光也逐渐熄灭,整个洛阳都陷入休眠阶段。
掌柜一边穿着睡裳,一边在心里默默计划着马上要到的除夕该怎么过:
“除了按例的红包,这次的除夕就带着几个人去听雨亭去搞搞野炊吧,正巧他们说想去来着。过了除夕几个孩子回家过节,我也该出去晃悠几天,不然一直待在这城里多闷呐,前几日听双双说金陵的烤鸭不错,那就去那儿吧,远是远了点,但谁让我这么闲呢……”
正想得兴起,突然,从窗口射进来一支发着冷光的飞镖。
阿楉一侧头,一个闪身躲过了那支镖,却不曾想那只飞镖真正的目的是烛火。
蜡烛被灭,房里也陷入一片黑暗。
多年的习武经验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屏息听着窗外的响动,随即也动手朝窗外飞去几支淬了毒的银针。
那人张开扇子挡了几下,便只静静站在那里。
看来是个做作的人,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阿楉腹诽一下,见对方没有再出手的样子,刚才紧绷的神经也略略放松了下来:
“不知阁下这时候来我这小茶馆所为何事,既然都动过手了,也不必再装斯文,出来吧。”说着,取出火折子重新将蜡烛点燃。
窗外的人走了进来,虚晃着手中的扇子,虽是一身黑衣,却依旧掩不住他身上高贵的气息。
“十年不见,你的毒针用得还是这么顺手啊,阿楉。”
阿楉闻声,拿着火折子的手一顿,斜睨一眼来人:“不知陛下深夜到此,有失远迎。不过夜已深了,我这就要准备睡了,就不留陛下坐了。”
哪知皇帝并不理会阿楉的逐客令,收上扇子自顾自的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品了一口:“这茶不错。”
接着顺势坐下,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不过阿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在外头不要叫我陛下,叫我阿瑨就好。
阿楉自顾自地走到圆角柜前,将火折子收好,冷笑一声:“君是君,民是民,小民怎敢僭越。”
傅瑨听到阿楉越发冷淡的声音,将手中的杯子放下,伤感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阿楉仿佛听到一个笑话,轻哼一声:“您是陛下,万民之主,何来要我原谅一说。”
傅瑨看着阿楉冰冷的态度,无奈的叹了口气:“当年……”
话还未完就被阿楉打断,“当年的事无需再提,我也乏了,陛下回宫去吧。”
傅瑨走过去,不顾阿楉的推搡将她拉到桌子边坐好,正色对她说:
“我知道你不愿跟我多说,也知道你已经决定过平凡的日子,但李棪曾说过的,‘不论仇怨,一切为国。’若是国事,你可愿意帮我?”
阿楉本来正生气,突然听到他提起师兄曾说过的话,晃了一下神,泄了气一般说道:“是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国玺,被盗了。”傅瑨也是神色骤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牙说出这五个字。
阿楉听了,恍若在这寒夜被人“唰”地浇了一盆凉水,原本的生气、无奈,全被这一句话冲洗干净,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言语,只震惊的看着他。
风雪的呼啸声越发的大,仿佛在嘲笑屋里这个一代天骄居然连国玺都没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