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暮色西沉，天幕暗得透不出来光。
齐镜踩在被晒干的树枝草叶上，在一片寂静中发出突兀的响声。
他感受到胸前的一点湿意——是林涵身上带出的水渍。
寒泉里的水阴冷砭骨，这不省心的小徒弟在他怀里不住打颤，却又不敢大幅度的抖动，生怕讨嫌似的。
齐镜注意到她的举动，心里升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柔软。
这点柔软转瞬即逝，他压下那股隐形的怒火，一字一顿道：“凡事要量力而行。”
“假若今天我没有及时赶到，你当如何？”
寒泉对修士的修为确实大有裨益，但这益处也是得忍受常人难以忍耐的寒冷和经脉被强行拓宽的苦楚才能得到的。
要是修为真的有那么好精进，这地方不得不得人满为患了。
林涵经脉好似被利器割断了，手脚酸软无力，只有身体依据本能还在不断哆嗦，小声地说：“我心里有数的。”
她说完晃了晃脑袋，往齐镜怀里拱了拱，闷声闷气地说：“你说的那个……谁，不认识。”
饶是齐镜脾气再好、再喜怒不形于色，也被她这两句话堵了个措手不及。
心里有数能不顾自身体质，不管不顾地晕倒在这样一个寒气深重的地方？
第二句话就更有意思了——古往今来从没见过哪位修士能放任一个不认识的人成为自己的心魔的。
齐镜对她的鬼话丝毫不信，有心想把那人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他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和满心的焦灼，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却看见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瘦削的尖下巴，当下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部都烟消云散，再多的疑问也问不出了。
“没事了。”他隐约带有一丝安抚意味地说，“没事了，师尊在。”
林涵蜷缩了一下手指，朦胧中感觉到体内枯竭的真气宛若枯木逢春一般，持之以恒地滋养着她干涸的经脉。
像凭空出现的点点星火，最终汇聚成了燎原之火。
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角，组织好语言：“我不想……给你丢人。”
最难说出口的话一旦脱口而出，剩下的话便如没了堤坝阻挡的洪水，开闸而来。
“我从小自诩聪明、做什么都不刻苦，以至于学艺不精。平常听几句同门的风言风语也没什么，关键明天就是内门大选了。”
“我自己当然不在乎这些，可是我不能不在乎师尊的名声。”
齐镜平常要是多向其他峰的峰主观摩学习一下怎么教导弟子，就应该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一下刻薄的话让徒弟长长记性。
——临到头了开始抱佛脚，你平常做什么去了？
可齐镜常年闭关，终年足不出户，对待其他几位弟子一概以散养的方式，没有任何引导弟子往勤学苦练路上走的经验。
他听到这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好假装平淡无波地说：“为师不在乎这些。”
林涵嗅到他怀中清远寒幽的味道，冷到几乎没有知觉的肢体血液重新回流。
她隔着轻薄的衣物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声音宛若蚊呐：“可是我在乎……”
齐镜估计没想到这个回答，静默了片刻，揽住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不必在意这些，尽力就行。”
林涵想到明天即将面临的场景，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闷声闷气地说：“我要是输了呢？”
齐镜半点不停顿地回道：“输了也无妨。”
几缕发丝被风吹到了她的脸上，她弯起眼睛，笑盈盈地说：“我不会输的。”
林涵又问：“要是我赢了呢？”
齐镜不知道她怎么有问不完的问题，想了一会儿，说：“赢的话多亏你平时肯努力。”
林涵眨着眼睛问：“赢了没有奖励吗？”
齐镜一顿：“……有。”
林涵：“不会是0个奖励吧？”
齐镜不知道用什么语气：“不会。”
她这会儿不像个动不动就昏迷、不知分寸的小弟子了，仿佛之前的弱柳扶风、奄奄一息都是假象。
手指不小心拂过他的衣带，冰凉丝滑，不知什么材质。
林涵看不到，只凭想象，忽然叫道：“师尊。”
齐镜垂眸，淡淡看向她。
林涵惊奇道：“你腰好细。”
齐镜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东西，林涵没反应过来，额头磕到他的胸膛。
她好奇地问：“师尊，你怎么不说话？”
齐镜不知道说什么：“嗯。”
这算是应了那句“你腰好细”。
林涵用无所事事的右手揉了一下额头，不由得微蹙眉头。
齐镜余光看到她的表情，问：“磕到头了？”
其实并没有多疼，反正修士都皮糙肉厚的，再细皮嫩肉的修士也是一样。
林涵不管这些，自顾自顺竿爬：“师尊的胸膛好硬啊。”
齐镜没留神，又被树枝绊了一下。不过大乘修士的反应能力不是吹的，这次两秒稳住。
林涵可怜巴巴地问：“师尊是不想理我吗？”
“其实……我少说一些话也没关系的。”她忽闪着睫毛，“只是见到师尊，情不自禁话多了些。”
齐镜截住她：“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怪我。”
林涵微微睁大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前面那句话，找补道：“不怪师尊。”
“我就喜欢胸膛硬的。”她胡言乱语，“撞起来有声响。”
齐镜第一次体会到眼神无处安放的滋味，词穷道：“嗯。”
林涵侧耳听到他的心跳声，一点不体贴地指出：“师尊，你心跳好快。”
齐镜脸发热，掩饰道：“心跳得不快就死了。”
林涵深以为然地一点头，恍然大悟地说：“我说我的心脏怎么也跳得那么快。”
齐镜忽然一怔，看了她一眼。
林涵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装天真地问：“为什么啊，师尊。”
齐镜移开视线，低低地道：“本君……不知。”
月上中天，虫鸣不止，清净阁内依旧亮着灯火，长廊上点着一排长明灯。
齐镜将她放于床榻之上，解了帷帐，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眼见没有别的事情要做，脚步一抬就要离开。
“师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齐镜以为她是担心明天的大选，已经想好了说辞宽慰她，转过身却见林涵一脸真诚：“你的腰真的很细。”
他生生又背过身去，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