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回地球!”
含着泪,积蓄不知几个春秋的怨气,终于还是冲破了对父亲的敬重,撕碎了维持家庭和睦的最后一点体面。
不顾父亲难以置信的目光,章小岭呼吸粗重,仰起头盯着自己父亲的脸,闭眼笑了一声,颤声道:“爸,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要毁了这个家吗!?”
章灏推了推眼镜,沉默半晌,声音仍是如此温和:“小岭,你先冷静一下,这是我和你妈妈的事,你……”
“闭嘴……你给我闭嘴!”
像是打开了阀门,豆大眼泪不受控制的与鼻涕混在一起从嘴角流下。章小岭拳头攥的死死,明明已经快要泣不成声,却还想强撑体面:“我……我就问你,你一直说我妈绝情,可是你……你呢?这么多年,你给我妈打过一回电话吗?”
章灏张了张嘴,复又闭上,习惯性推了下眼镜,静静看着儿子对自己发起控诉。
“还有我……爸,你自己说,这么年你在家吃过几次饭,陪过我几天?十根手指头数得过来吧!又有多少天是在家里过夜,在家里吃饭……你说话啊!!”
章小岭越说越不能自已,跺着脚狠捶墙壁,任手掌通红被划破仍在不管不顾的大吼。章灏神情复杂,想要拉儿子一把,却被章小岭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
章小岭的声音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一把甩开章灏的手,章小岭眼前变得模糊一片,耳鸣不止,哭着大喊:“每……每次一说这事儿,你就这样……就这样!小时候你的耐心去哪了?爸,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变成这样!”
章灏被甩开的手,滞空许久,方才缓缓放下。静静看着章小岭,章灏轻声反问:“儿子,你骂我绝情,我认,我本来就不是一个顾家的男人,否则当初我也不会来荧东。”
崩溃的情绪随着过激行为被发泄出去,除了一阵一阵的抽泣,章小岭觉得浑身发软,向后踉跄数步,胡乱擦掉挡住视线的眼泪,想要找个地方搀扶。摸在柜子上,却摸了一把灰尘,总算勉强支撑住了身体。
又推了下眼镜,章灏的目光随着章小岭移动,认真道:“可你想想,你妈妈她就不绝情么?这些年她主动找过你几次,又给过你几次钱?儿子,我从来不看你的手机,也不过问你的事,我是真心想知道。”
“哈……真心想知道。”拇指与食指轻轻捻动手指间的灰尘,章小岭忽然笑了,偏过头,自嘲道,“我算明白了,原来你从来都是这种人。”
章灏从始至终平静温和的神色,浮现出微微波动。
“爸,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开明,教育理念特先进?”章小岭扶着布满灰尘的柜子,声音越来越大,“即便自己儿子差点死在某个犄角旮旯,也不过问一句,明知道自己儿子每天不在家,却十天半个月才发一条消息,甚至是现在,你依旧在回避我的话……呵,差点忘了,你还是个懂得倾听的好家长呢,有自己的原则,自己儿子说话时不会插嘴,是不是?”
章灏仍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章小岭的嘴一张一合。
章小岭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很无力,很没意思,顺着柜子蹲在地上,眼泪鼻涕混着泪水落在手上成了泥。他的抽泣声变得越来越大,语气近似哀求:“爸,你知不知道,两年前我和姜俭文从矿洞里被救出来时有多害怕,有多后悔。晚上回家路上,我都准备好了挨打挨骂,准备好了和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去乱跑,更想早点扑在你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可是你那夜竟然没回家。”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抬起头,章小岭已经哭到觉得手脚发麻的。嘴角轻轻上扬,章小岭的表情格外扭曲:“爸,我等了你整整一夜,整整一夜啊,结果你一夜没回来,我饿得实在受不了,直接徒步去了俭文他家。”
“当时姜叔叔正好在训俭文,他妈在旁边一边跟着骂,一边偷偷抹眼泪,我就这么看着他跪在地上,膝盖都跪破了……呵,说来荒谬,那一刻我心底生出的是羡慕,浓浓的羡慕,我从没这么羡慕过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弗德威勒温那时候还没建成。”
章灏推了推眼镜,终于舍得开口,语气不再那么温和,但依旧平静如水:“所以你应该清楚,我当时只是单纯的忙,忙得晕头转向,脑子里除了星舰就没别的。而且坦白讲,儿子,你爸我也不是死人,那时候我也很痛苦,想你妈想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只能用工作麻痹自己,不回家也是因为一回来就觉得孤独,觉得空虚,更何况工作也……”
“也就是说……你心里从来就没我这个儿子?”
章小岭的眼神里,出现了与章灏刚才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
章灏保持嘴型许久,缓缓闭上,复又抿了下,揉了揉太阳穴,才是看着章小岭的眼睛,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是大孩子了,能够自力更生,况且在地球时我也是这样对你。你可以回忆一下,你说想不写作业,我什么时候反对过?没有,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才是自己的第一责任人,即便是……”
“……闭嘴吧你!”
章小岭彻底气急而笑,如同心底的无名火,“蹭”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怒道:“你也配说这种话?别假惺惺的了好吗章灏,姜俭文他爸爸一样是放养,可是人家有像你这样吗?!姜叔叔的工作就不忙吗,可是呢?姜叔叔只要放假,就会给俭文讲题,就会陪姜阿姨看电视,从来就没缺过对自己儿子老婆的陪伴与爱,这些事……这些……”
说到末了,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章小岭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脸颊,到最后,他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唇,说出的话变得含糊不清。
可就算是这样,章小岭依旧咬着牙,让自己尽可能站得笔直,指着章灏鼻子,破口大骂:“可是你呢?!你这个当父亲的除了给我讲一些我都快能背下来的大道理,你还会教我什么?!那狗屁宏大叙事你以为我不懂吗?!哈……你肯定知道我懂,你只是除了这些就不会说别的了,就像你吹捧的西方主子一样,净讲些正确的废话,正儿八经的实事你是……”
“啪!”
巴掌重重打在脸上,房间顿时安静了。章灏冷冷看着摔倒在地上的章小岭,深吸口气,缓声道:“小岭,你要明白,我们不止是父子,更是两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我有权力选择与追求自己的生活,你也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追求自己的梦想。但是,就像我从来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与生活一样,你也无权评判我的选择。”
章小岭抚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沉默良久,抬头仰视章灏冰冷中夹杂一丝愤怒的眼神,脸上没有半分难以置信,只是失神地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卧室,同时本能的抽泣,悲伤与孤独填满了少年的身躯。
沉默短暂支配了三四十平米的卧室,章小岭拖着哭到脱力发麻的身躯,想要站起身,结果却因手软,重新摔在了地上,头正好磕在柜角上。
“彭”得一声响,章灏的右手下意识抽动,眼皮轻跳,伸出手又抽回去,紧接着像是想通释然,身子明显前倾,然而章小岭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没有再看章灏一眼,哪怕仅仅是余光,都在避着章灏滑动。
绕过戴着眼镜的温雅男子,章小岭踉踉跄跄,哭肿了的眼睛黯然无比,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