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交二鼓。
“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个打更人慵懒地走在昏暗的长街上,有气无力地敲着更鼓,很快消失在融融夜色中。
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蹑足潜踪,贴墙而走,来到某所豪宅拐角处,纵身跃入院中。
这所六进四合院,集江南园林建筑大成,山水湖石、亭榭廊槛、雕梁画栋,错落有致,美轮美奂,极尽奢华之能事。
它是珍珠坊老板蒋门神在京城的寓所,有百来间房子,居住着主仆五十多口。
黑衣人暗自咂舌:“朱门大户,贵不可言!”
随即施展“陆地轻身术”,绕过影壁墙,穿过垂花门,小心避开一队巡夜家丁,沿着抄手游廊,来到一座大花园。
最后隐匿在怪石嶙峋的太湖石中。
片刻,一名粗使女仆,手里提着写有“蒋府”字样的纱灯,穿过月亮门,顺着鹅卵石甬道,摇摇摆摆地走来。
黑衣人犹如鬼魅,迅疾欺身上前,捂其口鼻拖到假山后,拔出明晃晃的匕首,抵住她的脖子,阴笑道:“嘘!不要出声,否则老子宰了你。我问你答。蒋门神在哪儿?”
女仆吓得体如筛糠,嘤嘤哭泣,先是摇头,后又点头。
黑衣人满意地松开手。
她大口喘气,带着哭腔,磕巴 地说道:“大,大王饶命。俺家主人在内院正房,正陪九姨太吃酒。”
说罢,她冷不丁,嗷唠喊了一嗓子:“来人啊,有刺……”
但叫声旋即戛然而止。
人也被一记手刀砍翻在地!
“尼玛!”
黑衣人惊出冷汗,小声咒骂,赶紧把她塞到花丛里,再次没入浓稠的黑暗。
……
内院,奢华的正堂。
十根牛油红烛,高高燃烧,照得房间雪白明亮。
偏厅,一位五十多岁的油腻男人,正与一位酥胸半露的二八美妇人比肩而坐,卿卿我我,吃酒谈笑。
铺着红色锦缎的月牙桌上,摆着几样精致荦素小菜。
男人肥头大耳,金簪束发,小眼阔口,扫帚眉,八字须,身量不足五尺。
朱红的洒金长衫套在身上,显得臃肿滑稽。
他一仰脖饮尽杯中残酒,满意地咂咂嘴。
眼睛却直勾勾、色迷迷地盯着美妇人,不时在女子滚圆的胸脯上狠掐一把,嘴里发出淫邪的浪笑。
“哎呀,讨厌啦。”女子婊里婊气,故意拍掉男人的咸猪手,食指虚点其额头,娇滴滴掩面嗤笑,道,“哼!不要猴急嘛。老爷,今晚由奴家侍寝,待会儿,一切都给你。保证让馋猫儿有腥儿吃。”
“哈哈!”
男人不怒反喜,夹了一口菜,粗鲁大嚼,哼着下流的小调,手依旧不老实地在女人身上摸摸索索。
“老爷,今日为何事恁的高兴?”
“啊?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啊!”
男人遮遮掩掩,故作神秘,假装喝酒吃菜,却乜斜着眼,偷偷打量生闷气的小娇娘,兀自好笑,道:“哼,朱紫贵那个老泼皮,平时瞧俺不顺眼,铁公鸡一毛不拔。这回狠狠教他出点血。好啦,俺的小心肝儿,附耳过来。”
说话音,男人拉着美妇,搂在怀里。
美妇人识趣儿地凑上耳朵。
半晌,她眼里射出贪婪的目光,仿佛被皇帝老儿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要知心腹事,当听背后言!
与此同时,趴在房顶的黑衣人,专心咂摸着蒋门神话里话外之意,似有所悟,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然而,老贼不讲武德,话到关键之处,突然变成法不传六耳的“私密”章节。
黑衣人气急败坏,恨不得伸手把老贼捞上来,打成猪头。
“危险!危险!危险!”
他的识海某处疯狂发出预警。
“谁在和我说话?”
黑衣人又惊又疑!
正想扭身查看,却听得背后恶风不善。
当即原地陡然拔高身形,堪堪躲过致命的袭击。
他旋即转身弹出右腿,自上而下,重重砸向偷袭者。
“砰!”
一声闷响过后。
偷袭者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硬生生跪在屋顶上。
来人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虬髯大汉。
光头不戴帽,面相生凶恶,一条骇人刀疤从右眼斜向下延伸至嘴角。
“啧啧,见面先磕一个?哈哈,好孝顺乖孙子!不过爷爷没带见面礼啊。”黑衣人无情调侃。
“哼!”
刀疤汉额青筋凸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黑衣人。
随即交叉双臂,狠力向上搪开架起他的鞭腿。
后者借势一个后空翻,轻飘飘落于不远处的屋脊,稳稳而立,衣袂飘然。
“哼!哪儿来——的撮——鸟?好大的狗——胆,竟敢夜闯蒋,老爷府邸?洒家看你是活腻——歪了?”
刀疤汉期期艾艾,脸上的丑陋的刀疤像虫子一样蠕动。
“有点意思,竟是一个结巴。俺是杀你的人!哈哈!”
“哇呀——呸,当着矬人不说短话,狂妄的——奴——才!吃你家王——老爷一顿拳脚。看——打。”
刀疤汉鼓起腱子肉,双脚轻点瓦片,身形敏捷如下山猛虎,飚射而出。
十来米距离,转瞬及至,不给黑衣人多余的喘息时间。
旋即,斗大的拳头如暴雨、似铁锤轮番砸来,势大力沉,招招致命。
然而,黑衣人却不急不徐抽出匕首,划破长空,围绕刀疤汉疯狂劈砍挑刺,搅洗挂削。
刀法如穿花蝴蝶、灵蛇吐焰,既轻灵翩跹,又凌厉无匹。
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下,森寒刀影留下的道道银色匹练,将刀疤汉密实地包裹起来,直往其要害之处招呼。
短短几秒,双方拆解近百招。
拳脚和兵刃的破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然而,刀疤汉不光力大,而且敏捷如猿猴。
每当刀刃沾身时,他总能巧妙化解、从容躲开。
结果,黑衣人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刚与徒手搏斗的刀疤汉旗鼓相当,而且隐隐有落败之势。
两人所过之外,瓦砾崩飞断裂,扑簌簌坠落,直接化成碎片或齑粉。
“哗——哗——”
“来人呐,有刺客。”
屋内蒋门神被吓得面如土色,慌了手脚,短暂失神后,才连忙大呼救命。
他顺势吹灭桌上蜡烛,拉着美妇人,连滚带爬钻到桌底,搂作一处,颤栗不止。
不多时,杂踏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喝骂声,响成一片,由远及近传来。
几十号家丁高挑纱灯,提刀扛棒,从四面八方涌到内院。
他们聚拢到内堂前,挥舞着明晃晃的武器,抬头望向屋顶缠斗的两人,吵吵嚷嚷。
“抓贼啦!”
“快,赶快保护老爷和太太。”
“王结……王进教师威武啊,打爆他的狗头!”
“别让他跑喽”
……
在众人的加油助威下,刀疤汉像打了鸡血,舔胸叠肚,打斗更加卖力,攻势愈来愈生猛。
“罢,罢,罢。”
黑衣人面色凝重,无奈摇头。
本来算无遗策,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
黑衣人一个走神,被刀疤汉右拳击中软肋。
身体不由自主地擦着屋顶狂退二丈远。
双脚所过之处,带起漫天瓦片。
刀疤汉见势大喜,当即要追身凌空一脚,解决他的狗命。
但是,诡异的一幕霍然发生了。
高高跃起的刀疤汉,如同撞到无形屏障上,竟然被反弹回去。
黑衣人既惊且喜,趁机飙弹射出一粒核桃大小的蜡丸。
“轰”
刀疤汉来不及躲避,一拳击爆蜡丸。
空气里瞬见弥漫起呛人的白烟。
“混——蛋!”
刀疤汉顿时涕泪四流,咳嗽不止,向后急速闪退,鼓荡气机,冲散烟雾。
与此同时,黑衣人趁机掠下屋顶,消失在墨汁一样粘稠的夜色中。
…………
是夜,戌初,端王府花园。
昆名湖上,一艘灯火辉煌的画舫,缓缓驶过。
十名教坊司舞伎在琵琶伴奏下,翩翩起舞,身姿摇曳,演绎着《端王破阵乐》。
凉亭外,几十名衣着艳丽的妙龄侍女,列队而立。
一双双纤纤玉手,递来一盘盘珍馐美馔。
凉亭内,17岁的端王赵佶,英俊潇洒,人物风流,正在设宴款待好友兼长辈王诜(shēn)。
赵佶,是宋哲宗赵煦同父异母弟,自幼爱好笔墨丹青,不仅独创立瘦金体,且酷爱书画收藏。
王诜年逾五旬,相貌堂堂,风流放荡,能书善文,官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娶赵佶姑母宝安公主赵浅予为妻。
姑侄俩均是轻佻放浪之辈,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常常不分日夜地厮混在一起,纵情于声色犬马之间。
此刻,悠扬的歌舞声缓缓飘荡而来。
两人正雅兴悠然,推杯换盏,享受着美食美景美人美乐,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赵佶忽然放下酒杯,发出一声叹息。
趴桌大快朵颐的王诜忽然一惊,丢下手中的鸡骨,抬起头来。
他意犹未尽地在旁边侍女身上擦擦手,揩个油,向端王谄媚笑道:“值此良辰美景佳肴,王爷哥儿为何事烦心?”
赵佶抬头皱眉,似有一丝哀愁,嘻笑道:“姑爹,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还记得小王那幅《游春图》么?”
王诜手捋胡须,凝思片刻。
立时眉飞色舞,如数家珍般娓娓而谈:“下官记得,那可是前朝展子虔的得意之作。唐人赞其曰:‘远近山川,咫尺千里’‘动笔形似,画外有情’。实乃传世之宝。王爷哥儿还用瘦金书在画作起首处,题写‘展子虔游春图’六字”。
赵佶莞尔一笑道:“姑爹好记性。可是,日前这画突然不翼而飞。小王令人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却徒然无功,就差掘地三尺了。想必是遗失了。为此,小王多日怏怏不乐。”
说罢,眼里精光逐渐黯淡。
王诜眉头紧锁,故作忧心如焚状,好像老婆打了自己最宠幸的小妾:“哦,竟有此事?可曾报官?”
赵佶风轻云淡地说:“小王还报官?呵呵,区区小事。过几天就忘了。”
王诜愕然,暗自咋舌吐槽:传世名作散失竟然是小事?你个宋朝败家子!将来若你当了大宋皇帝,还不败光太祖老头辛苦打下的江山基业?
他拍拍胸脯十分笃定地说:“王爷哥儿,不必烦扰。此事交于下官办理。定帮王爷哥儿找回古画。来,来,来,为王爷哥儿,值此良辰美景,咱们要一醉方休!干!”
赵佶把《游春图》一事抛开,朗声大笑道:“干!”
………………
逃离蒋宅,黑夜人一路蹿房越脊,来到旧曹门街。
这里寸土寸金,商铺林立,不但白天热闹喧嚣,而且时值深夜也异常活跃,是汴梁城最繁华的中心商业街道之一。
街道中段某处,正是朱紫贵经营的聚宝斋。
它是前店后坊格局,兼顾经营和生活。
前面是临街的五开间宽大门面,后面则是加工、仓储作坊,以及朱紫贵与伙计住所。
不日前的火灾,索性扑灭及时,并未造成建筑损坏。
两日前,蒋门神曾到开封府状告朱紫贵。
官府派快手,当即将后者缉拿归案。
但由于朱紫贵奉公守法,按时缴纳官府赋税,信誉尚可,加之街坊里正联名担保,得以取保候审,居家监视。
几天来,朱掌柜由于官司缠身,终日忧心如焚,没有心思开门迎客。
聚宝斋一连多日闭门歇业。
此刻,聚宝斋虽关门上板,景象凄凉,但仍有一丝微弱灯光,从门缝处射出来。
黑衣人如法炮制,纵身腾空,轻飘飘落到门面房顶,掀开屋瓦,向内窥视。
店内柜台上,一灯如豆。
朱紫贵寂然枯坐在高大的柜台后面。
他四十多岁,身材干瘦,神情委顿,眉心拧成川字纹,眼睛无神地注视前方,一动不动,像座雕塑。
俄倾,他神经质地摇头不止,唉声叹气。
继而疯魔似的捶胸顿足,大声哭嚎:“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万两白银,可是万两啊!蒋老狗误我。”
声音凄厉哀伤。
黑衣人听得心里疑惑。
………………
亥正,黑衣人施展“陆地轻身术”,马不停蹄沿长街狂奔。
他身体仿佛安上了歼20引擎,从两个打更人身旁飞也似的擦过,一闪即逝。
留下的只有微不可察的残影,以及一股强劲的狂风。
“天干——”
差役甲喊声戛然而止,突然向前趔趄,险些栽倒。
他稳住身形,狐疑片刻,似有所悟,惊恐地对同伴说:“你——你刚才看到了么?刚才是啥撞了俺?”
差役乙身体僵硬,眼睛发直,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憋了半晌才道:“别——别吓俺。瞧你这熊样儿!难不成是鬼?”
“不要说出来,你个八五孙,胡咧咧个啥?”
下一秒,两人扔下梆子、铜锣和灯笼,俩鸭子加一个鸭子-——撒丫子,抱头鼠窜……
……
亥时一刻,开封府衙。
两樽石狮傲然耸立,怒目圆睁,威势赫赫。
房檐下,两盏明亮的纱灯,随风摇曳。
四下无人,黑衣人腾空翩然而入。
……
来到寝室,黑衣人褪去夜行衣,摘下蒙面巾。
赫然是一个俊美无俦的白净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