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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苍穹同色。可无论再冷的雪,也有消融的那一刻,就像再冷的冬,也有被春天取代的时候。

地上的雪,渐渐的薄了。

马蹄声急响,踏破长街,翻起残雪,带出分新绿。那马儿奔的极快,转瞬冲到长街的尽处。尽处有一府邸,是庆州知州府。

骑士飞身下马,有兵士才待阻拦,见到那骑士尘染衣、鬓已秋,沧桑的外貌掩不住俊朗的那张脸,都是不约而同的施礼道:“狄巡检,范大人正在等你。”

来人正是狄青。

狄青点点头,大踏步的入了知州府,他要见范仲淹。

范仲淹是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知延州,可他好像很少在延州。范仲淹和范雍都姓范,但有很大的不同。

范雍好像只知道吃饭,范仲淹却是饭都顾不上吃;范雍自从知延州后,就很少离开延州,谁都看出他等着回京城,范仲淹自从知延州后,就很少呆在延州,但谁都觉得,范仲淹好像准备扎根在边陲。

范仲淹眼下没有吃饭,他在看着酒杯,杯中无酒。见到狄青前来,范仲淹第一句就是,“元昊称帝了。”

西北元昊终于建国,国号夏,自此后,和契丹、大宋分享天下。

狄青其实已知道这个消息,但听范仲淹提及,眼皮还是跳了下。他眼前不由闪出元昊的身影,黑冠白衫,手持巨弓、壶中五箭。

元昊的一双眼,带着几分炽热,数点讥诮,满是壮志豪情。

狄青知道元昊肯定会称帝,自从他见到元昊的那双眼后,他就知道,谁都阻挡不了元昊前进的步伐。

元昊十月称帝。那时候,野利遇乞还带兵和韩琦在镇戎军鏖战;那时候,范仲淹、任福正在全力攻打白豹城;那时候,京中觉得三川口之战过去了近一年,已可忘却了悲痛,赵祯正准备冬日大典,朝臣也在准备称功颂德,歌舞升平。

那时候,事情很多很多,但元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称帝!

宋廷震怒,立即宣布全面停止和党项人的交易往来,拒不承认元昊的地位。

两国来往的文书,最多只肯称夏国为西夏。那不过是区区蛮夷,怎能称作大夏?只有大宋才是正统中原之邦!

宋廷虽自欺欺人,但事实已成。宋廷震怒,想着如何制裁元昊……当然这种制裁,要经过太多人的辩论商议,最终可能才会得出一个结果。

元昊没时间商议!他做的事情,就是不断的进攻!

狄青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一切,觉得这个冬天果然热闹,热闹的看似飞舞的雪,又和雪一样寂寞。

范仲淹望着狄青,轻轻的叹口气道:“朝廷有对西夏用兵的打算,但是否一战,还在商议……无论商议的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先做好准备。十士现在如何了?”

十士是厢军编制,但战斗力远胜厢军。这队人马是在种世衡谋划下,经范仲淹大力支持,由狄青亲自率领!

狄青道:“如今种世衡已建五士,分为陷阵、死愤、勇力、寇兵和待命五队。总共有三千多人马,已到了我统兵的极限。”狄青眼下是延州西路巡检,领兵不能过三千。

范仲淹笑了,“你错了,还没有到极限。你眼下是鄜延路兵马都监,最少可统帅五千兵马了。”

狄青一怔,错愕道:“我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范大人,你记错了吧?”

范仲淹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错,你协助任福破了白豹城,功劳不小。西北缺将,因此我奏请天子,请破格提拔军将对抗元昊,天子竟准了。破白豹城的诸将都有提升,天子有旨,特旨升你为鄜延路的兵马都监,调令前天才到我手上。”

狄青心中不知何等滋味,他数个月前还不过是个指挥使,哪里想到才到了初春,就已升到两州兵马都监的地位,虽说他有功劳,虽说赵祯和他有些关系,但若没有范仲淹,他也不会如此迅疾的升迁。

“对了,天子还挺想念你的,令我让人画了你的像回去。”范仲淹感慨道:“他说你心在西北,也就不勉强你回去了。他还说,让你莫要忘记彼此的约定。”

范仲淹眼中,有分感慨,显然也知道狄青和赵祯的关系。

狄青心道,难得赵祯还记得当年的盟誓了。可我哪有李靖、霍去病之能呢?

范仲淹见狄青神色惆怅,并不以升迁为喜,知道他志不在官位,话题一转道:“好了,出发吧。”

狄青也不多问,知道该说的范仲淹自然会说。他几天前得范仲淹调令,命他带两千兵马来庆州听令,范仲淹到底要做什么,他暂时不知晓。

二人出府,在百来兵士的护卫下出了庆州城,才到城北,就见到平野上肃然立着两千骁骑。人如冰,马似铁;人禁言,马无嘶。

那铁骑如龙,经过严冬的洗礼,已要傲啸九天。

城北立着的正是狄青统领的十士,亦是鄜延路、甚至是整个西北,最强悍、最有冲击力的骁骑。

领军之人有四,一人面如死灰,正是李丁;一人背负长剑,却是戈兵;还有一人手持长锤,拳头如钵般大小;第四人坐在马上,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像是随时要被风吹走的样子。

范仲淹目光从这四人身上扫过,微笑道:“我知道李丁统领死愤之士,戈兵带陷阵之士。那个拿锤子的叫暴战吧?他好像带的是勇力之士?”

狄青回道:“范公说的没错,暴战带勇力之士,寇兵之士由张扬带领。”

“那只有四士呀。”范仲淹眉头一轩,恍然道:“待命是由韩笑统领吧?”

狄青点头道:“不错。但待命不入编制,只负责消息传送等责。”

范仲淹舒了口气,喃喃道:“很好。”说罢已策马向东北行去。

众人出庆州奔东北,驰了半天的功夫,已奔出百来里。略作休息,继续疾驰。那两千铁骑不紧不慢的跟在狄青身后,如同雪地群狼般——坚忍、沉默、等待嗜血。

日头西归之时,范仲淹勒马不前,远处平原将尽,群山如苍龙般蔓延。雪已消融,露出山上青色的石头,有如苍龙的骨,褐色的泥土,宛若苍龙流的血。

前方突然有飞骑来报,在狄青耳边低语几句,狄青有些诧异,到了范仲淹近前道:“范大人,近马铺寨东北、西南二十里外,竟都有一千多宋人向马铺寨的方向聚集,那些人少武备,大车多,暂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马铺寨本宋人的营寨,不过自从党项人在附近建了白豹、金汤两城后,马铺寨因为年久失修,兵力稀少,只能放弃。

范仲淹笑笑,神色有分振奋,说道:“狄将军,那是我们的人,我叫他们来的。走吧,去马铺寨。”

狄青有些奇怪范仲淹跑到荒芜的马铺寨做什么,但他听从命令,一挥刀,向西南、东北向点了下。两千立在寒风中的骑兵就像被刀劈开一样,分成两组,如待发的怒箭!

范仲淹见了,暗自点头,心喜狄青自有主张。狄青虽听来人是范仲淹所招,但不明真相,还是积极防备,以防不测。狄青如此做法,虽对范仲淹有些不敬,但范仲淹更是欣赏。

众人策马,黄昏之际,已到马铺寨。

这时西南、东北两向的宋人同时赶到。两千多人,赶着数百辆大车,车上装满了各种材料和工具,好像要盖房子一样。

两向各走出一人,到了范仲淹面前,施礼道:“范大人,属下如约赶到。”

左面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满是书生气息,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好感。右边那人却长得没有人样,他脸上挨了一刀,鼻子都被削去一半,瞎了一只眼,面目狰狞,瘸着腿。黄昏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鬼,若是到了晚上,只怕要把鬼都吓死。

那残废之人似乎也知道自己面容太过恐怖,始终垂着头。

范仲淹望着那残废之人,眼中只有怜悯,向二人介绍道:“这就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狄青狄将军。”

那二人都向狄青行礼,狄青回礼。范仲淹拉着那残废人的手道:“狄青,这本是藩部的统领,叫做赵明,当初曾镇守过马铺寨。那个……是犬子范纯佑,眼下是延州主薄。”

狄青见范纯佑和范仲淹倒是很像,只是朝气蓬勃,少了范仲淹的沧桑,有些奇怪范仲淹为何要找这两人前来。

范仲淹道:“赵明,纯佑,你们做事吧。”那两人应了声,已喝令手下赶车入山。赵明更是一瘸一拐的在山中打量地形,指挥众人卸车取料。

狄青见众人这般举动,心中一动,问道:“范公,你要重建马铺寨吗?”

范仲淹笑了,“我就知道,你能猜到了。”突然问道:“我们虽破了白豹城,为何不趁机占领那里呢?”

狄青不想范仲淹有此一问,沉吟道:“暂时没有兵力去守。”他说得不无道理,眼下大宋无论是陕西、山西或者是河北,都无险可守。这就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大宋什么地方都想守,但一交兵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守不住。大宋号称拥兵百万,但太过分散,结果导致当初三川口一战时,两个副都部署加上郭遵等人所率的兵马,不过万人,大宋调兵之弊端,可见一斑。

范仲淹微微一笑,“说的有道理。那地方对西夏人很便利,我们能趁其不备斩断他们的枝叶,却不能挖出他们的根。既然如此,只能放弃。我们对抗横山的夏军本就处于不利,三川口一战后,又丢了土门,失了金明寨,更没了地利。延州那里,我们只能死守青涧、延州,等待机会。”

狄青立即道:“延州暂时没有机会,但庆州有!我们破了后桥寨,烧了白豹城,眼下金汤城只是孤城一座。马铺寨若重修起,就如尖刀般,插在白豹城和金汤城的中间。不但可直逼夏人的叶市,还能伺机攻打金汤城!”

范仲淹眼中满是欣慰,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进攻一直难以为继,是因为我们缺个根。马铺寨地势极好,可做我们的根,我们以后就依据这里生根发芽,不停的修下去,总有逼到横山的时候。这个法子虽慢,但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以前我们守不住马铺寨,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有你!”范仲淹回望狄青,凝声道:“夏人不久后就会知道我们的行动,他们不会容忍一把刀插在这里,也很快会派兵来攻!”

“范大人尽管建寨。”狄青一字字道:“有狄青在,他们奈何不了这里。”他字字如同刻在了岩石上,不容半分修改。

范仲淹舒了口气,欣慰道:“很好!对了,我决定给马铺寨换个名字……”略作沉吟,范仲淹缓缓道:“就叫做大顺……大顺城,好不好?”

又近黄昏,夕阳晚照。

冷风中的暖阳撒下了金黄色的光芒,斜飞千峰,最终落在范仲淹的脸上。那张脸上已有皱纹,鬓角早染霜花,但那双眼,依旧的明亮多情,满是希望。

狄青望着那张脸,眼中也充满了期冀。

这两个一样命运舛磨的人,也一样的坚强不屈。不屈命运的安排,竭力的抗争,心中又有希望……

希望终有顺行的那一天。

狄青移开目光,望着太阳一点点的西落,喃喃道:“大顺城?好,好名字!”

日头落了升,升了落,天道循环。两千多的人手,昼夜不停建寨。山上的雪融了,草绿了,黑石褐土上,开始盘旋着一条新的巨龙。

巨龙虽粗糙,但已成型,只待春风夏雨,就能雾化飞腾。

这一日,红日东升,狄青坐在山腰的方向,远望西方,若有所思。

他的征衣上黑褐夹杂,已分辨不出本色,黑的是尘、褐的是血。尘也好,血也罢,都掩不住他坚毅的脸庞,忧郁的眼。

金灿灿的光线落下来,给那伟岸的身躯带来分汉家陵道的沧桑……

他望着西方,心中在想,为何我没有再次做那个古怪的梦呢?难道说,我不是伏藏?伏藏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相思如麻,戎马倥偬,他这段日子坚守大顺城,疲惫的梦都难做一个。无梦相思浓,有前尘往事,纷沓杂乱。

飞雪、元昊、飞鹰、野利斩天、还有那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喜孙……

这些人都好像和香巴拉有些关联,眼下他们如何了,是否找到了香巴拉?

他们离狄青虽远,可狄青总觉得,他们终究还有相见的那一天。

收回了远望的目光,狄青望向了盘旋在山间的大顺城,嘴角浮出分微笑。他是看着大顺城兀立而起,一点点的雄伟壮大。他没有辜负范仲淹的期望。

数月五战,斩将七人,杀敌两千余人,他甚至没有让夏军接近大顺城。

他狄青已开始向元昊宣战!大顺城,就是他的战书!一直以来,都是夏人蚕食宋人的领土,只有这个大顺城,建在了夏人的地盘中。

远望韩笑向这个方向行来,狄青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山间残雪早尽,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悄然绽放。

花儿如雪,山风中瑟瑟抖动。

狄青蹲下去,望着那朵花儿,又想起那个夜,那双凄婉的眼眸,那不舍而又深情的声音,“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他轻轻伸出手去,却没有攫取那花朵,只是用指尖轻触花瓣。花瓣有露,阳光下闪着亮,有如泪光。

终于直起了腰,狄青回望韩笑。韩笑到了狄青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狄青不经意的皱了下眉,韩笑又道:“狄将军,范大人找你有事,请你过去一趟。”

狄青点点头,前往范仲淹的营帐。

才到了帐外,就听帐内有人厉声道:“范公,你变了!”

狄青一怔,不解这里有谁会对范仲淹这么无理,听那声音有些熟悉,犹豫片刻,还是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帐中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尹洙,坐着的是范仲淹。尹洙已脸红脖子粗,范仲淹还是神色平淡,但双眸中,已有了几分无奈。

范仲淹见狄青前来,眼中有分暖意,看了眼尹洙,商量道:“尹洙,我和狄青有事商议,你先休息几天再谈好不好?”

尹洙道:“不行,我辛苦的赶赴京中,又从京城赶到你这里,就要听你一句话。”

狄青见这二人竟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心中奇怪。正要圆场,帐外警声遽起,大顺城的人都知道,有敌来袭!

尹洙怔了下,一时间忘记了争吵,范仲淹扬眉望向了狄青,问道:“怎么了?”

狄青倒还镇静,微笑道:“无非是夏军又来转转,估计送货来了。范大人,我去看看。”见范仲淹点头,狄青不慌不忙的出了中军帐,消失不见。

鼓声急,战意横空。大顺城外,风雨狂来。

尹洙听那鼓声紧密,有如敲在胸口,忍不住问道:“夏军常来骚扰吗?”

范仲淹轻叹口气,说道:“也不常来,一月几次罢了。”

尹洙瞠目道:“一月几次还少吗?我军损失严重吗?”他这一问,其实很有深意。

范仲淹摇摇头,“没什么损失,反倒收获了不少。他们每次来,都送来了不少战马、盔甲……”嘴角带分欣慰的笑,“有狄青在,不用担心了。他已连斩党项人七员大将,想不到夏军还敢来。”心中忍不住的想,“夏人看来已把大顺城视为眼中钉,不拔不快了。”

尹洙明白了送货的含义,眼珠转转,赞道:“狄青真英雄,范公得此虎将,可说是天意了。”他说的微妙,范仲淹已听出尹洙还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念头,岔开话题道:“京中现在……比西北要暖些吧?”

范仲淹一旁有个火炉,上面清水才沸。范仲淹亲自提壶,为尹洙倒茶,心中又想,“怎么才能让尹洙、韩琦打消大举进攻夏人的念头呢?如今时机未到,西北军备早荒,兵力积弱,在这时出兵,根本没半分胜出的把握啊。再说朝廷颓靡,庙堂之人只享安乐,不知西北之苦,钱粮划拨总不及时。大宋无精锐之军,前方要对虎狼之师,后面有庙堂牵扯,这样出战还不是送死?”

原来前些日子,和范仲淹同赴西北的安抚副使韩琦,仗着在镇戎军击退了野利遇乞、又大破白豹城之功,信心高涨,想毕其功于一役,竟建议宋廷五路出兵进攻夏国。范仲淹并不赞同,上书反对。夏竦虽统领陕西,见手下有分歧,举棋不定,又不想担责,就让韩琦、尹洙亲自前往京城,对圣上分析形势,再做定夺。

范仲淹虽未听尹洙述说京中详情,但察言观色,也知道尹洙此行不利。尹洙一到大顺城,就期盼用情面说服范仲淹,让范仲淹上书支持韩琦出兵,范仲淹断然拒绝,尹洙这才愤怒,指责范仲淹变了。

尹洙满腹心事,知道范仲淹故意转移话题,忿忿道:“范公错了,京中只比西北要冷,因为西北还有热血,但汴京只有冷血!”

范仲淹沉默无语,他久经浮沉,早明白朝廷的心思,知道吕夷简这些人为求稳妥,就算天子有心兴兵,吕夷简和两府中人也不会赞同韩琦出兵的。

要出兵,绝非是某个人能定下的事情!就算赵祯都不能!

尹洙见范仲淹只是望着茶杯,问道:“范公为何不问问我京城之行呢?”

范仲淹略带无奈道:“不知你京城之行如何?”

尹洙道:“此行倒还顺利。朝廷决定出兵了。”

范仲淹心中一紧,有些讶然道:“当真吗?如何出兵呢?真的要兵分五路进攻西夏吗?”他一连三问,心中沉重。

尹洙凝视范仲淹的表情,回道:“非五路,而是两路出征。朝廷建议……由韩大人的泾原路和范公的鄜延路联合出兵,伺机进攻西夏。”

范仲淹敏锐道:“是建议?并非是决定?”

尹洙见范仲淹目光灼灼,不想骗他,终于长叹一声,“不错,是建议范公酌情与韩大人联手出兵。范公,目前吕夷简独揽大权,只求高官得坐,难有进取之心。眼下西北惶惶,国威不振。国事至此,唯有一战才能平民怒,振国威,想范公定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范仲淹也叹口气,摇头道:“你错了,这绝不是机会。”

尹洙愤然又起道:“范公,你怎能这么说?你我蹉跎多年,还能有多少机会?你早知大宋危机重重,一直对我说,不惜此身,也要拯救大宋于危难。你生平最具斗志,和太后斗、和皇上斗、和两府斗,只因你忧国忧民,为国为民!眼下大宋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夏又是虎窥在畔,我们一味的软弱,只能坐以待毙。韩公忧国之心,不逊范公,期待与范公联手,共击元昊。本以为天下人独弃韩大人,而范公不会,没想到你竟第一个反对。难道说,多年的磨难,已让你失去了锐气,升职西北,让你丧失了雄心?难道说……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尹洙愈发的愤怒,范仲淹反倒冷静下来,等尹洙住口,这才道:“说完了?”

尹洙道:“没有!但我想先听听你说什么。”

范仲淹神色无奈,但还坚决道:“尹洙,我并非想要坐以待毙,你也看到了,大顺城建起,已入西夏的境内。青涧城防御极佳,暂可取代金明寨。我们只要慢慢的修下去,以守为攻,稳扎稳打,终有一日会到横山下。”

“终有一日?”尹洙冷笑道:“不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范仲淹皱眉道:“我不知道你我有没有机会看到,可你若执意立即出兵,肯定没机会看到了。三川口一战,已显我军弊端重重——兵调不灵,将士乏勇,隐患多有,武备不行。以这种情况,就算能让韩琦召集大军,但远伐西北,长途跋涉,面对以逸待劳的夏军,如何能胜?韩琦虽有斗志,但可会用兵吗?”范仲淹说得已很尖锐,书生用兵,三年无成。韩琦虽心比天高,但素无征战沙场的经验,这种人领军,范仲淹很是担忧。

尹洙辩白道:“就算不会用兵,也比不用兵的好!”

范仲淹长叹一声,“如此出兵,胜算可有一成?你让我如何能够赞同?是的,我蹉跎多年,时日无多,空有雄心,难有回天之力。若凭这一仗胜了,你我都可名垂千古,但是……若败了呢?你我身败名裂倒也无妨,但疆场难免会有无数屈死的冤魂,我们怎对得起信我们的兵士?”

尹洙亦是仰天长叹道:“韩公曾说过,‘用兵须将胜负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前怕狼、后怕虎,如斯谨慎,近于懦弱,看来真不如韩公!”

范仲淹脸色微变,怫然不悦道:“尹洙,你说我不如韩公,我倒无妨。但你若激我出兵,万万不能。想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大宋存亡,岂能置之度外?范某就算不如韩公、就算懦弱、就算错过这个扬名天下的机会,但也绝不能用无数兵士的性命,搏一个置之度外!”

尹洙见范仲淹态度坚决,愤然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我就去回韩大人。想韩大人就算没有范公的协助,也会兴兵西讨。到时候……只请范公莫要后悔。”他虽和范仲淹交好,但意气所至,竟翻脸相向。转身出帐,也不施礼。

范仲淹才待召唤,知尹洙主意已定,无法相劝,又颓然坐下,喃喃道:“我会后悔?唉……韩琦只知进取,轻视元昊,自身漏洞百出,若元昊来攻,如何是好?”饶是他心思缜密,这刻也想不出个两全之计。

正枯坐时,帘帐一挑,狄青走入,见范仲淹忧心忡忡,低声道:“范大人……你……没事吧?”

范仲淹这才留意到大顺城中军鼓声已停,暂时把烦心之事放在一旁,问道:“狄青,战况如何?”

狄青道:“杀退来敌了。”他说的倒是轻描淡写,但身上又多了不少血迹,显然又是身先士卒,杀退来敌。范仲淹一摸茶杯,见茶尚温,心中喜悦,暗想狄青如斯勇猛,退敌谈笑之间,实乃西北之福。

略作沉吟,范仲淹为狄青满了杯茶,举杯道:“祝你再立战功,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狄青端起茶杯,并不喝茶,问道:“范公,尹大人为何与你争吵呢?”他早当范仲淹是朋友,因此一问。

范仲淹眼有忧愁,将方才所言说了遍,征询道:“狄青,韩琦气盛,执意动兵,你觉得如何?”

狄青皱眉道:“范公,我与夏军作战多年,知道我军不适宜长途奔袭,也少了夏人的剽悍之气,再说……边陲因‘更戍法’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五路进攻西夏?只怕难以调度,胜负难料。”

范仲淹点点头,心想狄青都明白这个道理,为何韩琦不知呢?难道说,壮志雄心有时候真能冲昏头脑,还是说一些经验教训,必须用鲜血才能铭记?

他神色中有些疲惫,“你说得好呀。其实不但西北有这个问题,整个大宋在我看来,也是沉疴已久。当年太宗有大志,禁军还是太祖的底子,也曾三路进攻燕云,五路围剿李继迁,但结果均是不妙。自澶渊之盟后,又逢真宗信神,太后当权,朝中一直萎靡不振,赋税日重,百姓穷苦。官员冗余,武备不修。大宋内忧重重,眼下绝非大举出兵的机会。”

沉默片刻,范仲淹突然道:“可若小股出兵,倒还可行。狄青……大顺城自建起之时,就屡受夏军进攻,你可有应对之法?”

狄青放下茶杯道:“夏军出兵,多是兵出横山的贺兰原,过叶市来攻大顺城。若不让他们出兵,不如我们杀过去!”

范仲淹欣慰一笑,暗想狄青果然胆大心细,这时候亦能忙而不乱,“你倒是和我的想法差不多。与其让他们总打我们,不如让他们根本无法出兵。只是听说野利遇乞已到贺兰原……你主动出击的时候要小心。”这几个月,他早知道狄青用兵谨慎,领军竟有天赋,数战告捷,仍是不骄不躁,已值得他重用。

狄青点头道:“不错,根据我的消息,天都王野利遇乞已到叶市,多半是在筹划再次攻打大顺城……不过……先下手为强,我们也在准备对付他了!”

范仲淹眼内光彩闪烁,微笑道:“你们?你和种世衡吗?”见狄青点头,范仲淹问道:“元昊手下九王,以野利王、天都王权势最大。这两人镇守横山,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听说种世衡曾以离间计除去野利旺荣,不知道这次,他会用什么办法对付野利遇乞呢?”

狄青眼中有了狡黠的光芒,低声道:“这次……我们要用一把刀来对付他。”

“什么刀,这么犀利?”范仲淹有分好奇。

狄青一笑,一字字道:“刀是好刀,刀名‘无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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