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去郊外踏青,等他们回到城中的时候,夜市已经开了,阿丽公主兴奋地在各个摊子前跑来跑去,脚上的铃铛不断的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动。李未央瞧着她火红色的裙角翩翩如飞,不由面上含笑。阿丽公主突然举起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怪物面具,像孩子一样戴在自己的脸上,冲到李未央面前,然后将面具一下子揭开,快活地道:“嘉儿,你瞧这面具好看吗?”
李未央笑着点头道:“好看。”
阿丽公主几乎高兴的跳起来,她转头便对着郭敦道:“咱们就买这个吧。”郭敦嫌恶地看了一眼那极丑的面具,不由开口道:“这个有什么好?看起来又黑又丑啊!”
阿丽公主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面具,那浓墨色彩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古怪,她皱了皱鼻子,便快速的跑回卖面具的摊子前,向着老板道:“给我换一个漂亮点儿的。”
老板见他们衣着华丽,显然出身富贵之家,立刻将摊子上所有的面具都排出来让她挑选。阿丽公主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举起这个,一会儿拿起那个,却是一个也舍不得放下,郭敦就在旁边笑嘻嘻的看着她。
元烈却是叹了一口气:“这面具真是傻兮兮的,亏得你家四哥还这么有耐心。”
李未央目光落在那一对身上,道:“看样子阿丽公主也很喜欢四哥,也许咱们家喜事将近了。”
听到李未央这样说,郭导笑了一声道:“所谓烈女怕缠郎,四哥总是盯着人家转,一时半刻的还真是甩不脱他,阿丽公主会被他打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好在他们俩总能玩到一起去。”
李未央笑着点了点头,元烈看了一眼有说有笑的阿丽公主和郭敦,不由摇了摇头,原本他以为阿丽公主对静王元英的喜爱有多强烈,可是现在看来阿丽公主也是他们之中最为洒脱的那个人。认真的喜欢,努力的坚持,勇敢的告白,不行那就毅然决然的放弃,转而去寻求新的幸福。他笑眯眯地道:“这样你就应该早点回去告诉郭夫人,也让她好好高兴一下。”
李未央目光变得悠远,似乎喃喃自语道:“若是当初的纳兰姑娘也能够像阿丽公主一般早一些学会放下,或许事情的结局就不会变成那样。”
听到李未央这样说,郭导一时沉默了,他知道李未央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对纳兰雪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每一次提到纳兰雪,李未央都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请,可是在郭导看来,李未央实际上是在纳兰雪当成一个知己来看。正因为如此,当她发现对方欺骗了自己的时候才会如此的愤怒。明知道对方有苦衷,也不能轻易原谅,这是因为她们骨子里都是同样执拗到底的人,而且,至死不改。
郭导叹了一口气,遥望着远方的星辰道:“不知道二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未央听他提到郭衍,却冷笑了一声:“不管他在哪里,这辈子他都不会想再回到大都来了。”
郭导虽然希望郭衍再回来,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郭衍来说,大都是一个让他觉得伤心的地方。郭衍曾经因为家族背叛了纳兰雪,随后又因为纳兰雪离开了家族,二哥其实做什么都没有彻底过,这也是他个性中的懦弱一面。
李未央微微一笑:“你放心吧,二哥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只不过想换一个环境重新生活,也算实践他对纳兰姑娘的承诺。”
郭导眨了眨眼睛,笑道:“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母亲有些惦念。”
元烈听到他二人说话,不甘寂寞地把头凑过来道:“你们与其惦念那个已经走远的人,还不如想想眼下的情况该如何解决。”
夜色之下,元烈俊美的面容熠熠闪光,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叫人心情莫名就变得很好,李未央含笑道:“你是说今天裴弼被陛下押入天牢一事?”
元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若是裴弼也被皇帝杀了,那裴氏主要枝干可要就此断绝,裴皇后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裴家最后的这一根独苗。虽然她可以继续提拔裴氏旁枝,可那到底不是血缘至亲,隔了一层她又怎么能够将所有的信赖交托出去呢?所以我猜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营救裴弼的。”
李未央笑容淡漠下来:“你别忘记,裴弼犯的可是死罪。”
元烈摇了摇头,目光深沉:“若是当时他真的拔出匕首刺向皇帝那才是死罪,现在这样未免有些牵强。如果裴后找到其他的证据,只怕这件事就会出现波折……”李未央听完了这句话,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郭导显然也有些担心:“旭王说得对,咱们应该早作准备。”
李未央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上那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美丽的面孔上,染上了一丝神秘之感,良久她才开口道:“既然已经设了这个局,就不能再让局中的棋子跳出来,否则裴家还又重振声威的可能。断绝了裴弼的性命就等于是砍了裴家的主干,而这棵百年老树慢慢的就会枯萎而死,你们说是不是?”
元烈听她说话似乎别有深意,不由略一停顿,随后微笑起来:“你说的很有道理,看来咱们还要在炉子里多添一把柴。走吧,你该早点回去歇息。”
此刻夜市之上人来人往,有人不小心碰了李未央一下,元烈连忙从背后紧紧的揽住生怕她跌倒。郭导远远瞧见了,只是微微一笑,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他们二人的身后。郭敦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微笑道:“现在你已经全放开了吗?”
郭导一愣,随即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向来憨厚的四哥:“你怎么会知道?”
郭敦叹了一口气道:“虽然我这个人脑子没有你们聪明,可也不是那么笨的,还记得那一回为了戒五毒散,三哥曾经说的那些话吗?后来我回去仔细想了想,若不是你喜欢她,书房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幅画呢?没有寻常的兄长会这么做的吧?三哥也爱画画,可从来没有画过那么多啊!”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隐瞒,然而喜欢是没办法掩饰的。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她的眼神都会截然不同。郭导径直沉默,郭敦看着他,神情之中掠过一丝忧虑道:“刚才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现在你真的已经放开了吗?”
郭导静默了一下,闭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在思考如何回答。
“喂,你不要难过。”郭敦小声劝慰道。
郭导睁开眼睛,缓缓笑了起来:“若是我要难过,何必还一直跟着他们呢?如今我已经放开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郭敦狐疑地看着他,不由道:“你说的可是真话吗?”他是素来知道这个弟弟的,看起来风流放荡,无所不为,实际上却有自己的信念和执著,他若是喜欢一个人,一定会坚持很久很久。
郭导淡淡地笑了笑,开口道:“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的头脑都要用来思考该如何对付敌人,你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郭敦看了一眼前面两人如此相谐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得开就好,毕竟你和她——是绝对不可能的。”
郭导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主动揽着自己四哥的肩膀,喜笑颜开道:“你有空来担心我,不如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将你那一位活泼好动的美娇娘娶进门为好!”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阿丽公主的方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两个一身华服的贵公子跑去和阿丽公主搭讪。郭敦顿时把脸一沉,低声道:“没想到这两个家伙竟然敢趁我不在来勾搭我的女人,可真是活腻歪了!”说完已经甩开了郭导,三步并作两步向那边走去。
郭导顿时大笑,那笑声一下子传了很远,惊动了李未央和元烈。李未央转过头来,看着人群之中笑容满面的郭导,不由道:“五哥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笑的这般开心?”
郭导对李未央促狭一笑,道:“你瞧四哥他……”李未央偏头一瞧,却见到郭敦不知何时已经一手提了一个登徒子,怒气冲冲的模样。
阿丽公主在旁边却是瞧的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大声嚷嚷起来:“哎呀,你干什么,人家只是问路!”
李未央失笑,元烈却摇头:“这阿丽公主还真是单纯,她的衣着一看就知不是大都人士,若是人家要问路,何必找她呢?”
李未央笑容更加温和:“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单纯才吸引了四哥,他在大都看惯了那些矜持虚伪的名门淑女,所以才喜欢这样率性天真,纯朴善良的草原姑娘。”
元烈眼中水光潋滟,却是又将话题转了回来:“刚才咱们的话只说到一半,却被他们打断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预备如何对付裴弼了吗?”
李未央看了元烈一眼,淡淡地道:“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裴弼的弱点嘛,我想你早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元烈微微一怔,眼里闪动着一抹愉快的笑意:“我明白了。”
他们两个人相视一笑,却都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而此时阿丽公主已经在不远处大声叫道:“嘉儿,快过来看,这里有很漂亮的首饰!”
李未央快步走了过去,阿丽公主便将手中的簪子献宝一般地递给她,李未央瞧了一眼却是十分寻常的物件,没成想阿丽公主竟然如此喜爱。她略一侧头,看见了灯火之中的元烈,他头戴玉冠,身穿锦衣,正站在那里,含笑看着自己。李未央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这手中的钗,轻声向阿丽公主道:“的确是很漂亮。”
皇后宫中,太子急匆匆的闯入,一阵风似的,宫女们甚至来不及阻止。裴后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这样着急,出了什么事?”
太子看着裴后欲言又止,裴后立刻明白,便挥手让女官带宫女们出去,然后目光直视对方道:“什么事?说吧。”
太子看着皇后,大声道:“母后,今天发生的一切您应该都知道了。”
裴皇后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说的是在祭天仪式上发生的一切,不错,我是已经知道了。”
太子又上前一步,面上略过焦急道:“母后,若是裴弼也出了事,将来整个裴氏一族……”
他的话没有说完,裴皇后已经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问道:“裴氏一族要怎么样?”
太子心念急转,继续说道:“裴弼如今是母后最后一个侄儿,若是连他也出了意外,裴氏一族又该由谁来主持大局?”
裴皇后冷冷一笑道:“裴弼有事又如何?难道裴家只有他一个人吗?你这样说置你的大舅舅裴渊于何地?”
太子打断她的话道:“大舅舅远在边关,远水解不了近渴,在大都之中,裴弼就是最后一道屏障,难道母后要眼睁睁看着这道屏障倒下去不成?若是你不肯救裴弼,那将来别人只会以为皇后娘娘和太子都软弱可欺,一个一个欺上门来,到时候母后又要如何自处?”
裴后冷冷一笑,眉眼平静地道:“一个人若是被别人算计,便应该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他如果没有相信王子衿那个丫头的话,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太子皱眉道:“母后的意思是说裴弼是被王子衿算计了?”
裴皇后眼中掠过一簇锋芒:“未必是王子衿!当初替你择妃的时候,王子衿也曾经是一个重要的人选,只是后来王家不识抬举,竟然婉言推拒了。我着人好好去打听了一下这个王子衿,才知道她当时年纪虽小,却天赋过人,是个十分骄傲的人物。这样的人并不是做太子妃的最好人选,所以后来我也就没有坚持,若非如此,你以为一个小小的王家可以抗拒我么?”
太子听到这里,不由心头一跳道:“母后您的意思是?”
裴皇后的声音更加冷淡,而那一双美目之中也射出凌厉的色彩:“你父皇是一个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我和他斗了这么多年,再了解他不过,他以为元烈是他最好的继承人,故意将他放在旭王位置上来模糊视听,转移我们的焦点。他也不想想,我裴怀贞究竟是什么人!照我看来,他为元烈选定的这一个未婚妻聪明是聪明,家世嘛也不错,可惜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随着那大宗师学艺,过于清高自诩、目下无尘,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再聪明也有限!或许到了战场之上能如鱼得水、旗开得胜,可是在后宫和朝堂之上,那些五行八卦、阴阳算术,更是毫无用处!她可以算的出明天什么时候下雨,算得出哪天刮东南风,难道还能测算出人心吗?人心是诡谲多变的,她无论如何也算不出来,所以在后宫中生活她是比不上郭嘉的!”事实上,皇帝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但偏偏他选择性忽视,最大的原因是郭嘉和裴后有相似之处,让他不由自主心生厌恶。
太子皱眉道:“母后的意思是父皇有心将皇位传给旭王元烈?”
裴皇后的笑容依旧很温和,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是十分的锐利:“难道你现在才看出来吗?”
太子咬牙道:“我一向知道父皇并不喜欢我,也知道元烈身份特殊,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父皇竟然想要扶持那样一个出身的贱种成为皇帝!”
裴皇后淡淡一笑,神色从容地道:“就因为他是栖霞公主所生,所以皇帝才会心心念念要扶持他登上皇位!”她这样说着,眼神却忽然变得阴冷。
太子看在眼中不免又是一惊,这么多年以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遇到任何紧急关头,裴皇后都不曾露出如此咬牙切齿的神情,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一丝恐慌:“母后,你说父皇若是坚持要让元烈迎娶王子衿,那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裴皇后阴冷地道:“我刚才所说的话,你没听明白吗?”
太子的脸上就露出犹豫的神情,裴皇后叹了一口气,这个儿子聪明是聪明,可惜太沉不住气了一些,想要坐上这个皇位没有自己的扶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语气平淡得道:“王子衿不足为虑!你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如果元烈真的和那郭家结成一股绳,你又该如何作为?”
太子蹙眉道:“可是父皇早已经打算将那王子衿许配给元烈,说不准他会替咱们除掉郭家,那就不必我们动手了。”
裴皇后神色更加冰冷道:“说你蠢你还真是蠢!皇帝是这样说了,可是你瞧他又做了什么呢?不过是坐山观虎斗而已!他就是想要在郭家和王家之中挑出一个最强大的来配给自己的儿子,这个老狐狸,我太了解他了!”
听到皇后这样说,太子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这么说父皇是在试探?”
裴皇后笑容更甚,就像一株盛开的曼珠沙华,妖娆而美丽,却带着无穷无尽的冰冷,令人看一眼就如坠深渊:“傻孩子,你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若他真的要处死郭嘉,那一回在御书房中就可以成事了。”
太子更加难以相信:“可他也许是顾忌旭王。”
裴皇后摇了摇头:“他只是在给郭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若是她能够打败王子衿,可能她和旭王的好事也就近了。”
听裴后这样说,竟然是已将皇帝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太子的神色变得铁青,“这么说来裴弼还是被郭嘉给耍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孩子还是抓不住重点,裴皇后摇了摇头,不再与他多说,只是淡淡地道:“裴弼那件事情,我自有主张,你放心吧,我会迫使你父皇把裴弼交出来的。”
太子一听,不由吃惊道:“母后愿意为裴弼求情吗?”
裴皇后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金丝楠木的桌子前,她用手轻轻采撷了花瓶里一朵盛开的白玉兰,纤长的手指落在了花瓣之上,缓缓地将那朵花捏在了手心里,太子见状不由有些惶恐,不敢再多问一句,只听见裴皇后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放心吧,他是我的侄子,我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从一开始,裴弼就是她为裴氏家族选定的继承人,若不是裴弼身体不济,裴皇后还会好好扶持他,可惜如今裴弼已经让她很失望了,眼看着一个聪明而且睿智的人竟然一步一步被郭嘉逼到了如今的地步,裴皇后对于挽救裴弼的性命已经没有什么兴趣。只可惜裴弼是裴家年轻一代中最后一个人,若是连他也死了,恐怕裴渊回来,裴后无法向他交待,就算是为了裴渊吧,总不能叫他无子送终……
裴皇后将零落的玉兰花随手丢弃在地上,任由花瓣碎了一地,她微微一笑道:“走吧,去见见你父皇。”
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见了皇后、太子以及数名朝中重要官员来御书房求见的消息,他冷冷地一笑道:“这个皇后呀,动作还真快。让他们进来吧。”
裴后果然领着一群人进了皇帝的御书房,皇帝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些人之中有四个是一品的官员,剩下的都是二品大员,可见裴后势力着实不小,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拉拢了这些人,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皇帝心中已经明白裴后的来意,却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道:“皇后带领诸位来见朕,莫非是为了裴弼弑君一案?”
皇帝既然一开口就说了此事,他们再说也就容易了。太子率先道:“父皇,今日我们来面君正是为了此事,裴弼是世家子弟,素来循规蹈矩……”
“太子!”皇帝打断道,“昨日朕已下旨将裴弼投入天牢,如今他已经是一个罪人,连普通百姓都不能比了!什么世家子弟,若世家子弟都跟他一样,朕的江山就完了!”
众人一听,皇帝这是气势汹汹,丝毫不容人开口求情。
太子被打断却不能就此罢手,只能咬牙道:“父皇,这一次裴弼的确犯了殿前失仪之罪,本该受处罚,但是——”
皇帝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地哼道:“什么殿前失仪?分明就是弑君之罪!”
太子面上出了一些冷汗,他看了裴后一眼,却见对方气定神闲,这才定了定神道:“父皇,还不能断定那一把匕首就是出自于裴弼,这弑君之罪又是从何而来?”
裴后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立刻会意。华太傅站了出来,他是朝中的正一品,三朝元老,在百官中也是颇有地位,他目光冷峻地道:“臣有话奏于陛下!这一次裴弼在众目睽睽之下殿前失仪,本应是重罪,只不过,他是裴家最后一根独苗,望陛下看在裴大将军的份上,宽恕他!”
立刻又有数名臣子道:“陛下,请您念在裴渊镇守边疆多年,忠心耿耿、苦心孤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对他的儿子网开一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着为裴弼求情。
皇帝冷笑了一声,他原本就知道动了裴弼会有人来阻挠,但想不到连这些寻常不轻易开口的老臣竟然都被裴后煽动着一起来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恼怒,但强忍着没在脸上露出来,只不过声音越发冷然道:“朕身为天子,治理国家,教化百姓,便要讲求法度。如若没有法度,整个国家就没有办法运行了!古语有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为同罪?便是同样的犯罪同样处置,如若普通百姓参与弑君,那当以谋反论处,而达官贵人呢?难道就能因为他们往日的功勋给予宽恕,用什么殿前失仪来掩饰罪行吗?!朕如今没有追究裴家,只追究裴弼一人,便已经是宽大处置了。若是你们让朕宽恕了他,朕将以何面目面对朝中文武百官,朕以何面目面对天下百姓?”
众人听到皇帝竟然咬死了裴弼的谋逆之罪,不禁面面相觑,一时做声不得。其实他们受裴后的指示到这里来求情,本身就是冒了三分风险的,不过仗着裴渊是柱国大将军奉命镇守边疆,想要借他的威名让皇帝三思,做个顺水人情给裴后。可是不论他们如何试探,皇帝都咬死了裴弼的谋反之罪,叫他们怎么敢再贸然开口求情呢?
裴后淡淡一笑,开口道:“陛下,不知裴弼参与谋逆之罪,可有证据?”
皇帝冷冷地道:“皇后如此诘问朕,倒有些像在审犯人。”
裴后微微一笑,并不慌张:“臣妾说话过于唐突,请陛下降罪,但是臣妾这一层意思摆在这儿,请陛下明示。”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道:“陛下英明!断然不会轻信外面的流传,想必有切实的证据。”
皇帝恼怒道:“当时匕首从裴弼的身上掉落,那是人人皆知的。”
裴皇后上前一步,绝美的面容冷若冰霜:“所谓人人皆知,不过是瞧见了地下那一把匕首,又有谁看见匕首是从裴弼身上掉下来的?或许是那一个撞他的人掉下来的,又或许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要知道裴弼在进入大殿之前可是曾经经过搜身的!”
皇帝目光盯着对方:“是!他是经过搜身,可惜那姜羽与他勾结,故意放行!”
裴皇后不以为然道:“臣妾却另有看法!既然是故意放行,姜羽又为什么将他叫到一边去,岂不是让人怀疑吗?陛下英明,断然不会相信这些没有实据的事情。”
皇帝目光阴冷下来:“你的意思是裴弼无辜了?”
裴皇后笑了笑:“陛下,若你说裴弼在殿前失仪,那臣妾倒是相信,可你若说他想要弑君,臣妾却是不信的,但凡弑君,必定是有仇怨或是想要篡位。可惜,凭着裴弼那点儿能耐,如何敢动这样的脑筋?众人皆知,自古以来篡位要有兵权,虽然我兄长手中是有兵权,但那是在边疆,远水解不了近渴,裴弼手中既不执掌禁军,也不执掌兵部,甚至连京兆尹手中的卫队也没有!可以说整个大都没有一兵一卒听他的,而皇宫之中的太监宫女也绝不会理睬他,难道光凭一把小小匕首就能杀掉陛下吗?无兵无将又无后援,他篡的什么位!谋的什么朝!”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裴皇后的话很明白,裴渊远在边疆,裴弼纵然有篡位之心,也绝无篡位之能,作为皇帝可以防范,却不可以无中生有,乱杀无辜。
皇后身后的文渊阁大学士见状开口道:“陛下,娘娘说的是!依臣之愚见,在未曾查清裴弼是否真正有罪之前,能否把裴弼暂时开释,臣等愿意做保!”
皇帝不由冷笑,裴后这一手可真厉害,她知道那裴徽曾经在京兆尹的大牢里被屈打成招,这样就会铁案难翻,而如果取保开释,天牢也就打不了裴弼的主意,更加无法做假。不能逼着裴弼认罪,自然还有周转的余地,皇帝想了想,目光更冷:“不妥!”
裴后又紧逼一句道:“陛下,这种做法在本朝是有先例的,太祖皇帝执政的时候,左丞相因涉及谋反案件被羁入狱,朝中六部官员多人联名取保,太祖皇帝准其取保候审。而今裴弼之情与当初的左丞相一样,既然太祖皇帝可以做,当今圣上您也能做!”
越西判罪惯于守祖制,祖制就是法律,祖宗做过的事,后世的皇帝可以视为法律依据,不得不照办。皇帝听到这里,越发对裴后的手段看的清楚明白,却一时发作不得!就在此时,四个一品大员率先跪倒在地,“如蒙皇帝恩准,裴弼能够取保候审,臣等愿意替其担保,并负责好好看管裴弼!如有差池,臣等愿意削去官职,交刑部罪责!”
皇帝目视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其他的人也刷刷地跪了下来,整个御书房跪了满地的人,所有人都一起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臣等愿意为裴弼做保!”
裴皇后此举实际上是闹宫,要挟皇帝答应将裴弼取保候审。而一旦取保,天牢中自然得不到口供,原先的一番心血又要付诸东流,但如果皇帝不答应,在御书房的这一闹无疑会传遍天下,当时那匕首是如何掉下来的,连皇帝都没有看清楚,更加没有人证,传出去的确不大好听。更别提在场的众人之中,有两个是皇帝的老师,有三个是皇亲国戚,他们既然跪下了,在未有结果之前当然不肯轻易站起来,否则等于白跪。皇帝坚持不肯,就是与圣祖皇帝相违背,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辣!
皇帝看他们跪在那里磕头磕得怦怦作响,不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部拖出去杀了,但裴皇后拉来的正好都是一些清流,若是杀了他们,恐怕明天皇帝的暴行就要传遍天下。他可以杀罪臣,多暴戾都无所谓,但是却不可以杀这些讨厌鬼!皇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大概裴弼命贵,真的死不了,他想了想便开口道:“宣裴弼进宫。”
裴后冷冷一笑,她早知道皇帝会妥协的,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选她都是经过仔细的斟酌,绝不会出差错!
就在此时,却突然有一个太监快步进来,送上一道折子,随后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皇帝打开那道折子,双手捧着从头到尾匆匆浏览一遍,喉咙之中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笑声,然后朗声道:“诸位,你们不必跪了,那裴弼已然越狱,不过幸好天牢看守森严,又将他劫了下来!”
“若是他无罪,又何必越狱,此种举动正好说明他是有心要谋刺朕,而且还想要逃脱罪责!说什么取保候审,这种人也能放出去吗?!”
众人一听顿时脸色大变,谁都没有想到裴弼在牢中好好的待着,居然想到越狱这一层,他是疯了不成?
裴皇后脸色也是一沉,随即她便盯着皇帝,想知道是不是对方做了什么手脚,可是皇帝那张脸只是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皇帝高声道:“既然裴弼已经是罪无可赦,朕就赐他水刑,此事到此为止!至于你们……哼,非要为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求情,朕也不予追究,要跪就继续跪着吧!”说着,皇帝已经走了出去。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由地低下了头,谁也不敢再说话了,如果裴弼没有逃狱,那么他们还能为他求情,可是一旦逃狱,恰恰反证了他的罪过。
裴皇后看着皇帝出去,下意识地上前取过那本折子看了一眼,随即猛地丢掷在地上,众人一瞧,只见皇后尖利的护甲竟在折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可见她心头已然怒到了极点。
郭家小花厅里,却是一派祥和景象。元烈恰好落了一子黑棋,优哉游哉地开口道:“听说皇后带了一帮老臣,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御书房要力保裴弼,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恐怕要气疯了。”
李未央微笑道:“若是裴弼没有逃狱,那他这一回就真的自由了,可惜他太心急了点。”
郭导在一边看着他们下棋一边吃点心,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我很想知道你们两个究竟耍了什么花招,为什么裴弼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不像他的性格呀?”
李未央淡淡一笑,落下一子道:“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弱点,裴大公子的弱点在何处呢?”
郭导仔细想了想,有些困惑:“这裴弼似乎没有什么弱点,要说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说到这里,他双眸突然一亮,立刻道:“是他那个宝贝弟弟裴徽,可是裴徽已经死了呀,你们又能拿他如何?”
李未央冷笑一声道:“是呀,人都已经死了,自然只能挖坟鞭尸了。”
听到这里,郭导顿时愣住了,他受到惊吓一般道:“你——不会吧?”
挖坟鞭尸,亵渎死者,这是很恶毒的行为,将来要受到天谴,一般人是做不出来也绝对不敢做的。
元烈失笑,笑容越发嘲讽道:“你听她胡说,我们哪里那么无聊,人都死了还将人的骨灰挖出来,这不过就是传了一个消息给裴弼知晓而已,他对那个弟弟如此的钟爱,定然不肯见他这样的结局!果然不出所料,他自以为聪明,重金买通了狱卒,想要偷偷出去瞧一瞧,原本只想买通一个时辰并不惊动任何人,却不料……”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听见李未央继续接下去道:“却不料那狱卒出卖了他,不但没有替他遮掩,反倒将一切禀报了京兆尹,京兆尹又如实禀报了皇帝,还正好是在那些人求情的时候,这自然是不成了,还非死不可。”
听到这里,郭导不禁抚掌叹道:“嘉儿呀,你的手段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只不过说来容易,裴弼可不是傻子,你又是如何让他相信的呢?”
李未央笑了笑,不露声色道:“山人自有妙计。”
郭导的神情越发狐疑,裴弼是个极端聪明的人,他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这样的消息呢?元烈大叫一声:“不要吃我的棋!”可却已经晚了一步,他怨念地转头,继续解释道:“裴弼生性多疑,若咱们说对方自然不信,只好请他的狱友帮忙了。”
事实上,李未央正是通过王子衿让她给狱中的姜羽传递消息,要求他将这一消息传播开去,裴弼知道自然心急如焚,不等到取保候审的消息下来,就要出去见一见真实的情况,想方设法阻拦李未央,这当然会被逮到了。
元烈偷偷摸摸地藏起了一个棋子,笑嘻嘻道:“你可知道他被判了水刑?”
李未央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将棋子拖出来,扬眉道:“什么是水刑?”
元烈耍赖被捉住也不生气,道:“这只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刑罚,施刑者将犯人仰面按倒在条凳之上,用绳子绑了,不过绑的并不紧,可以动弹,随后他们会用一个铜皮水桶压在他的胸口。”
李未央蹙眉,道:“有这么奇怪的刑罚吗?”
郭导笑了:“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一桶水并不是很重,可当刑罚开始的时候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会有一个狱卒像小孩子拍水一般的在水面上轻轻的、一下一下地拍着,从他拍第一下开始犯人就会感觉到胸口压力加大了数倍,并且实实在在,一下一下地全部通过皮肉渗透到人的胸腔,压迫他的心脏,逐渐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失去正常的功能,以至于气都喘不过来,最后人的脸会紫的发黑,一直到死亡为止。说来容易,犯人却是神志清醒的一点点闷死,痛苦到了极点。”
李未央听到这刑罚,不禁摇头道:“陛下的惩罚可真是登峰造极,叫人闻所未闻,而且都是十分残酷,又很有意思!”
元烈摇了摇头道:“那个老头子总是这样,想出一些蹊跷的死法儿,我看他分明是为了气一气那裴皇后。只不过王子衿这一回也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你就不准备收拾她一下吗?让她知道有些人是不该动的?”
李未央听到这里,轻轻一笑道:“王小姐如今已经是十分懊恼,我又何必再去招惹她。”
郭导却是不以为然:“可是有些人却是不会因此而学会教训的,恐怕你放过她一回,她会蹬鼻子上脸。”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听五哥的意思,倒像是不太喜欢王小姐。”
郭导眼中掩着三分不耐烦:“倒不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问题,只是这个人过于骄傲,总要挫一挫她的锐气,才能不让她那么嚣张,以为全天下都要围着她转!”
李未央温柔地下了一子,截断了元烈的退路,才慢慢倒:“这个世上有些人一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若再加上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会更加不可一世。如果一点挫折都不受,确实是会闯祸的。但这王小姐是个聪明人,我想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和裴后合作不是什么安全的事……再者,经过这一次的事情,她和裴家已经算是彻底的破裂了,你们不必过于担心她就是。”
郭导点了点头,悠悠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裴皇后怒气冲冲的回到了皇后宫中,太子急忙跟着她进入殿内,却见到她猛地将一个花瓶砸碎在地,太子见到这一幕连忙仓皇跪下,他还没有见过母后发这样大的脾气,颤声开口道:“母后,你不要生气,小心保重身体。”
裴皇后气得浑身发抖,这还是她第一次失算,她本以为定能保下裴弼,却不料这个小子如此愚蠢,竟然想到了越狱!越狱?那是天牢,他是疯了不成!
太子声音越发的惊慌不安:“母后,这次完全是一个失误,不知道是谁将裴徽的坟墓被盗的消息传到了裴弼耳中,他一时失查就中了对方的圈套!也怪他们太过狡猾,这种阴狠招数都想得出来!”
裴皇后冷冷一笑道:“这样的蠢货死了也罢,不必管他了!”
太子听裴皇后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立刻便明白过来,对方是不预备再去救裴弼了……也是对方该死!他想到这里,垂下了眸子淡淡地道:“是,谨尊母后懿旨!”
此刻,门外的宫女来报:“娘娘,赢大人回来了。”
裴皇后双目一亮,神色顿时放松了,她缓缓松了一口气,道:“请他进来。”
不肖片刻,便有一个黑袍男子快步地走进了殿中,他面带微笑,向裴皇后轻轻行礼道:“娘娘,微臣回来了。”
裴皇后看了他一眼,面上难得带了三分笑意:“你这一去已经有半年了吧?”
那赢大人微微一笑道:“是,娘娘,这一次微臣回来,是助娘娘一臂之力的。”
裴皇后美目一凝,绝美的脸孔显得艳光四射,竟然让人一时不敢逼视:“你知道我遇到了麻烦?”
赢大人笑了笑:“微臣自然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放心,您的麻烦很快会解决的!”
太子目光冰冷地看着此人,却有一种吞了苍蝇的感觉。赢楚处事周密,滴水不漏,心狠手毒,花样百出,却又生了那样的一张脸……因此太子一边对他的人品鄙薄到了极点,一边尤为厌恶他在母后身边打转。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驱逐此人,偏又抓不到他丝毫把柄,更何况母后身边从来少不了他,宠爱尤在自己之上——
赢楚在皇后身边只任一个侍中侍郎,偏偏杀人无数,声震朝野,弹劾他的折子足能堆满御书房,可以说得上臭名昭著,若非母后一直护着他,恐怕早已被千刀万剐了。去年因为酷审觉远侯一案,他避开朝政,敛了锋芒。现在他如同一个黑色的幽灵,再一次出现在华丽的宫廷中,那样的引人注目、充满了违和感,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妖艳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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