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万神庙至今仍然存在于世,大概也不过如此。”
“恢弘的穹顶上吊着一盏华丽而浮夸的巨型水晶灯,光芒透过数次的折射,照亮了上面绘制的那副《末日审判》。”
“无人知晓那和真迹是否有所差异,也无人在乎它的细节是否符合文献之中的记载。”
“它只需要存在于那里,就跟那些雕刻着《神曲》一幕幕画面的立柱一样,为这份极致的辉煌和壮阔添砖加瓦。”
“到处都是难以用言语去描述的浮华,这恐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同时也是最为梦幻的歌剧院。”
“这样的地方就存在于空中花园,就存在于这座人类最后的伊甸。”
演员:“再见了,我亲爱的同胞。”
演员:“愿你们的未来,充满了爱和光明。”
“扮成士兵的歌剧演员倒在了血泊之中,缓缓道出了最后一句台词,对即将远行的同胞们献上了最诚挚的祝福,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随着深红色的丝绒帘子降落,歌剧《阿卡迪亚大撤退》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灯光也因此全部暗了下来,座无虚席的歌剧院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但是很快,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席卷了整个剧院。”
“衣冠楚楚的观众纷纷站了起来,为刚刚所见所闻的一切献上了自己最热烈的掌声。”
“紧接着,一束光辉刺破了黑暗,照亮了舞台。”
“穹顶画《末日审判》的中央是一个空洞,人造的‘天光’正是从那倾泻而入。”
“它的光路不偏不倚,尽数落在了不知何时依然屹立于舞台中央的那名少女身上。”
“她是这场歌剧当之无愧的灵魂人物,谱写那篇堪称人类赞歌的歌剧家——赛琳娜。”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是对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那游离的目光一次扫过穹顶、壁画、立柱,最后落到了观众席上。”
“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因为她的目光在触及到观众席上的一角时,触电般地迅速收回了。”
“但是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朝着在场的所有人行了一个挑不出任何错误的屈膝礼。”
“没有冗长的落幕台词和致谢感言,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纷纷扬扬的金色亮片落下,直到所有观众都逐一退场。”
“待最后一名观众离场,她直起了身,再次环绕了一眼四周,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
赛琳娜:“请稍等一下——”
被她呼喊声唤住的那名构造体徐徐转过身,看向了她。
不像其他观众那般,没有铮亮的的皮鞋,没有雪白的刺绣衬衣,更没有得体的夜小礼服。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构造体,他穿着制式的构造体服装,一切都和那个富丽堂皇的歌剧院格格不入。
这是本场歌剧特邀的观众之一,除了普通的市民外,歌剧院偶尔会将部分门票赠给军队那边的士兵,以作为嘉奖和慰问。
在主创者赛琳娜的要求下,这场歌剧的少数门票甚至被赠给了一些构造体士兵。
构造体:“有事情?”
不存在尊称,近乎粗鲁的质问。
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空中花园最年轻有为的歌剧家,而是一个无名小卒。
赛琳娜:“您对刚才的那场表演有任何不满的地方么?”
构造体:“我的看法竟然值得一名天才歌剧家屈尊下问,难不成你们艺术家要关注每一个听众的反馈,直到每一个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你们?”
赛琳娜:“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您刚才为什么没有鼓掌。”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现在脱口而出的话,在旁人看来,似乎和刚才对方所说的,没有本质的不同,甚至更为高傲。
于是她闭上了嘴,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的双眼。
构造体:“为刚才那个意淫幻想出来的歌剧鼓掌?”
构造体发出了轻蔑的嗤笑声。
赛琳娜:“您在笑什么?”
构造体:“我本来以为军队给我的表彰奖励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是一张来这种鬼地方自取其辱的门票。”
构造体:“现如今,那个取笑侮辱人的家伙竟然还要站在我的面前,问我为什么要羞恼,没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了。”
赛琳娜:“我不能理解您在说什么,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构造体:“你奉上的那出引以为豪的歌剧已经足够冒犯了。”
赛琳娜:“请告诉我,那场歌剧到底哪里让您心生不悦了?”
构造体:“那我还想问你,你想通过那场歌剧表演表达什么?”
构造体:“讴歌英雄的无畏?还是赞扬战争的伟大?抑或是抒发自己对逝者居高临下的悲悯和同情?”
赛琳娜:“居高临下的悲悯和同情······我并没有······”
构造体:“不要试图狡辩,创作者的真实意图总会在他们的作品之中一览无余,我想你比我这个武夫更加明白这个道理。”
赛琳娜:“我不确定,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这里,我希望得到您的意见。”
赛琳娜:“我知道您是那场撤退行动的亲身经历者,我只希望能得到您的认同。”
士兵再次嗤笑了一声。
构造体:“你问我为什么不鼓掌?何不回去看看你所搭建的舞台?”
构造体:“你想在金碧辉煌的歌剧舞台上搭建出战后的废墟,于是你在石膏上雕刻出弹孔,用凿子捶打出裂痕,我看得出你煞费苦心地布置了这一切,让它尽善尽美。”
构造体:——是的,尽善尽美。
构造体:“那片废墟太美了,你创造出的是帕特农神庙的断壁残垣,而不是战后的废墟。”
构造体;“你不知道应该用于点缀那片废墟的是烈火灼烧过后的痕迹,是鲜血的斑驳,以及累累的残肢断臂······”
构造体:“你的废墟体面而干净,一如你脑海中苍白的想象,仅此而已,与战争毫无关系。”
构造体:“你以为在前线,世界还会像空中花园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行吗?你的演出里那场隆重的追悼会,在前线根本不可能出现。”
构造体:“念悼词、奏丧乐?我们连活人的哭声都听不过来,哪有时间去安慰死人?”
构造体:“如果仅仅只这形式般的东西,倒不至于让我在这个地方大呼小叫。”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近乎质问。
构造体:“最后一幕,你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
赛琳娜后退了一步。
明明自己亲手谱写了那部歌剧的每一句台词,明明那场歌剧才刚刚落幕,现在回想起来,她却连方才的一切轮廓都记不清楚。
只能隐隐地记得,自己最后让留在地球上的士兵,濒死之前,对已经离开地表的人们,献上了祝福。
了无遗憾的死亡,无悔的付出、对未来的付出、对未来的祈愿,那是她能想象得到的最体面而完美的谢幕。
构造体:“——‘再见了,我亲爱的同胞。’”
构造体:“——‘愿你们的未来,充满爱和光明。’”
士兵一字一顿地模仿着歌剧演员念台词时的腔调,乃至抑扬顿挫,仿佛是在以此取笑她。
构造体:“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歌剧。”
构造体:“听听,被逼无奈而接受死亡的弃子对一群逃离故土的懦夫献上了祝愿,这是什么该死的新时代的笑话?还有比这更侮辱人的吗?”
构造体:“也只有像是你们这些生活在空中花园的、养尊处优的人,才会写出那样可笑的‘喜剧’。”
构造体:“给我听好了,你在上演一出滑稽的、根本不存在的、令人捧腹大笑的喜剧,你所叙述的一切,都是你的幻想。”
改造体:“跟你不一样,我经历过那个时代,我摒弃了自己的肉体,摒弃了自己的人格,摒弃了自己的尊严,才能换来生的机会,才获得了站在这座伊甸上的门票。”
构造体:“我成为了构造体,但是闭上眼睛,意识海中所浮现的依然是往日亡灵的哀嚎。”
构造体:“我的家人死在了地上,我没能握住他们的手,但是我看见了他们最后的目光,其中绝对不存在所谓的祝福,只有恨意。”
构造体:“被抛下的人只有憎恨,离开的人只有悔恨,这座伊甸诞生于仇恨和无数尸骸之上。”
构造体:“在那场战争之中,人只会跟牲畜一样,毫无意义地去死。”
构造体:“没有信仰,没有荣誉,更不存在所谓的最后的谅解和祝福。”
构造体:“有的只有无尽的仇恨和愤怒——该死的,我们为什么要面对那一切,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站在了那里,为什么我们不得不被逼到那样泯灭一切的境地?”
构造体:“当有生力量化作冰冷的数字时,你才会理解什么叫做战争的恐怖。”
构造体:‘当人连人都不能当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战争的无奈。’
构造体:“我们舍弃了一切守卫的人民,却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消费我们的苦难,来满足自己自以为是的同理心和虚荣心。”
构造体:“一个没有见过地狱的人跟我这种趟过冥河之水的人,在这个地方讴歌战争与和平?她还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一起鼓掌?”
构造体:“我再也没见过比那更傲慢的‘讴歌’了,恕我先行离开,我能在这个地方体面有礼地和你说话,已经是倾尽自己仅有的所有教养了。”
士兵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开,徒留下赛琳娜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
她站在原地很久,脸上没有分毫被侮辱的羞愤,只是微微仰起头,闭上了双眼,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