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施施闻言,脸色一白,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但她毕竟非常人,再加上心中早有猜想,是以只是问道:“你在何时何地见过他?”
大龙目光微闪,抬首时似笑非笑,“莫非大人认识他?”
柳施施沉默片刻,说道:“说出来,今日你可出神都。”
这算不得什么承诺,只是青冥剑如今在神都现身一事恐怕现在早已经传遍了,应当是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赶来。
大龙心神微沉,以往在江湖杀人做事时尚不觉什么,毕竟大周疆域辽阔,但真有高手坐镇的世家门派却总在山门驻地,等闲见不到,可这神都他终究还是小看了。
依他自负的武功,竟然只是在六扇门中便吃了憋。
大龙看着面前那道身影,心中忽而有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感觉。
他略作思量,由心而道:“如果我说,想加入六扇门的话,你会同意吗?”
柳施施娥眉微皱,眼中亦有几分意外。
“我听闻六扇门招揽江湖好手加入,一视同仁,我自忖武功也算说得过去,大人意下如何?”
大龙嘴角轻笑,却是直接将手中断剑丢了。
他这话说出来,四下之人自然心惊。
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竟然说要入公门?
柳施施莫名一笑,“与其要来六扇门,不如去白马寺的好。”
大龙脸色一沉,听出对方话中讥讽。
“那便悉听尊便。”他就站那,不再出言。
柳施施看他半晌,随即转身便走。
“等等,你去哪?”
不知怎的,大龙心里一慌,竟是莫名生出些不舍来,这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柳施施并未答话。
“我让你等下!”大龙朝前一步,看了眼在一旁缩头缩脑的邓三,道:“你若是走了,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他?”
柳施施脚步未停,飞身已去。
“你可以试试。”
话语冷淡,遥遥传来。
大龙脸色难看,心中更是患得患失。
邓三心中发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四周之人倒颇有些跃跃欲试,而更多的闲散之人则是好笑地看着那道落寞的身影,眼带不屑。
像这青冥剑现在的神情,他们常年混迹市井江湖,自然不难看出来,这是被那名捕大人风姿折服,竟是有了心思。
大龙眼神变幻莫名,只是咬了咬牙,脚下轻功顿起,周身杀气阴冷,眨眼便掠向了远处。
等他走后,那些先前被杀意压制影响到心境之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嘿,还真有意思,这青冥剑凶名在外,哪成想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土鳖。”
“土鳖?你敢说见了那神捕大人没什么想法?”
“三十岁的女人,熟透了啊。”
“嘁,说得好像你知道她长什么样似的。”
除去重新归附热闹之外,也有心思各异的人快步离去。
邓三拿毛巾擦了擦脸,心里有些失落。
“大人,您到底是生还是死啊。”
有些人即便在口口相传中早已故去,但总会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痕迹,认为他还活着。
……
当夜,神都黑、白两道无数人都在找那青冥剑的下落。
谁都知道他如今剑意受损,且杀意反噬,正是虚弱的时候。
若想扬名,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
犬吠之声直到天明,可忙碌了一夜的人从未听过有谁找到了那青冥剑的踪迹。
“难倒人还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许是神都中有人接应。”
“谁?”
“莫忘了白日那人所言。”
在阳光普照之时,有人去了六扇门。
驻本部的接替慕容辞的名捕萧筱出面,于大堂接见了这些江湖人。
他们都是在神都有关系,于江湖有人脉的江湖好手,于情于理萧筱都是要给他们些面子。
而这些人忌惮朝廷和那位通天神侯诸葛大人,是以言语自然客气。
但一番客套下来,萧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冥剑被人藏在了六扇门?而且窝藏之人很可能是前神捕公子无?
而此间来人也是一口气闷在胸里,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人真是六扇门的名捕?为何一问三不知,甚至还要向自己等人探听消息?
就这么两刻种的功夫,他们等人的来历、目的、背景乃至与朝堂上哪位大人有关系都被问了个明白,这不扯呢么?
有中州盘踞一郡的世家刘姓老者皱眉开口,语气颇为不快,“萧大人,看来你也不甚知情,要不然还是请柳大人过来,问个清楚吧。”
此人说话有些不不客气,但在堂中坐着的五六人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作态,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萧筱年纪不大,二十三四,他出身微末,只是早前得了机缘才练就了一身不俗武功,而后参加的武举,被诸葛伯昭看重,拉进了六扇门。
然后经过几年的沉淀,迈入绝顶之后通过考核成了名捕,直至后来慕容辞出事,他便接替职位。
而他对朝廷或者说六扇门的归属感自然是极强的,像眼前这刘姓之人的话已经有拿捏的意思了。
“柳大人公务繁忙,怎能说来就来呢?”萧筱直接拒绝。
看着这长得有些呆头呆脑,笑起来更是傻里傻气的人,刘姓老者直接拂袖起身,转身便走,其余人倒是抱了抱拳,寒暄了两句。
萧筱看着这几人离去,撇了撇嘴。
……
过了不多时,柳施施从走廊上经过,萧筱连忙迎了过去。
“师姐。”他唤了声。
柳施施看着这被诸葛伯昭收入门墙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有事?”
萧筱犹豫半晌,将先前发生之事说了。
柳施施‘噢’了声,看着眼前年轻人的模样,终究一笑,“人的确是被我放走了。”
“啊?”萧筱有些傻眼,那可是杀人如麻的凶徒啊!
柳施施轻笑一声,“不用担心,这是件好事。”
“好事?”萧筱挠头。
“嗯,或许吧。”柳施施背着手,走远了。
不知怎的,萧筱看着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姐,觉得对方今天似乎是有些反常。
笑容多了,话也多了,平日里哪见对方笑过几次?上一次还是多年前那雪女宫的‘寒天神剑’叶仙子来的时候。
不过既然得了吩咐,那他便也不再多想。
……
大龙纵马奔驰,展开双臂,好似要拥抱天地一般。
他莫名有些开心,或许是还活着的原因?
不,他知道不是的,是因为自己心里多了些东西。
比练剑杀人还要重要的东西。
大龙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绯红的刀光,身子忽然颤了颤。
“好美的刀,好美的人。”他用指尖挑了一壶桃花酿,心中想着,等下次再回神都,一定要摸一摸对方的刀,还要摸一摸那个人。
美人如玉,明艳不可方物。大龙没什么文化,却在小时听那破庙里的老乞丐说过这句话,那是讨饭时,偶尔见了太守府里的大小姐去寺庙还愿的时候,当时的老乞丐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当初觉得那大小姐美则美矣,但还不如手里的白面馒头。
可昨日见的那女子,大龙只是想着,便生不起丝毫亵渎之意。
他曾以为男女之事只是那些书生才喜欢,所谓的一见钟情是那些话本里才会出现,可事实便是曾经没有遇见过心动。
大龙忽而觉得自己有些肤浅,却很喜欢这种肤浅。
“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他畅快大笑,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风都是那么惬意。
……
天有些阴,葬魔岭上硝烟味道未散,大龙知道,这是岷阳郡的驻军刚刚离开不久。
他将马拴好,拎着那壶还未拍开泥封的桃花酿,轻身到了岭上。
那块不知道经受了多少风吹雨打的大青石旁,大龙抿着嘴,似乎在憋着笑,又像是压抑着什么,眼中有些癫狂。
他转身,面朝丘陵之下,抬头看着远处铅色的云,看着云层逐渐变得厚重,可以想到待会儿怕是有一场大雨落下。
当一缕凉风拂在耳畔的时候,大龙回过了身子,他的瞳孔张着,有些张扬。
他开口,语气低沉,偏生像隐藏着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你给我的剑法很强,强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杀了很多人,灭门灭派,我从未见过像青冥剑这般强横的武学。起初我以为是那些人的武功不济,还远未到接触门中高深武学的地步,直到遇见了那个秃驴。
白马寺不愧是武道圣地,只是一个游历的和尚,竟然会白马寺的七大绝学,然后,我终于受伤,废了他的丹田气海。鬼使神差地,我把青冥剑默写出来让他看,问他这门剑法如何,你根本不会想到他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哈哈。
他一个劲的摇头,像是被吓傻了,在我了结他的时候,他说这是可以直通宗师的剑法,是一门传承,就算是五大剑派的传承剑法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当时我欣喜,高兴地几乎要疯掉,宗师啊!曾经不见山不知道山有多高,不涉水不知道海有多深,我杀了那么多人,听闻宗师的名字便会心里发颤,当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我修行的剑法竟然是直通宗师的法门,我怎么能不高兴?然后,我就想要知道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我开始打听,四处打听,可没有人听说过你,我费尽心力地将心中你应该成为的样子描述给别人听,却一无所获。我渐渐放弃了,觉得是你太强,你说‘与上苍斗’,这是何等的强横霸道,你的名讳哪是那些凡人能够知道的?
我开始四处找人挑战,但心中的疑虑成了执念,仿佛成了心魔,我再也止不住杀人,好人坏人,武者或是普通百姓,只要是我看不顺眼的,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只要是对我不敬让我感到不满意的,我都要杀。
不只是他们要死,他们的亲人朋友,门派师承都要消失,这就是我的剑道。”
大龙的声音忽而变得高亢,他的脸色变得狰狞,眼底透着一股烧灼人心的狂热,“因为我想要成为像你一样的强者,用手里的剑去劈开这片天!因为你说你遭天诛,所以你没有做到的我就去做到!”
他忽而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葬魔岭的由来。呵,原来这曾经荒山野岭的底下藏着传说中魔教的山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死去的那些只是听就知道一定是大人物的人。
里面有武道宗师,却没有通习剑法的高人。还有很多很多,而那一刻,你知道么,那一刻我的信念崩塌了,曾经所以为的只是个笑话,我想起了你最开始说过的那句话,‘死去的人,活着的鬼’。原来如此,我在想你会是谁。
我千方百计地探求死在此地的人的名单,冲虚观的鹿长生是用剑的高手,登仙阁的苏复和御剑山庄方念薇都是彼时年轻一代的剑道翘楚,但他们不是年纪太大天资有限,便是受传承所累根本难以走出自己剑道之人。我很烦闷,他们都被排除,那你会是谁?
最后,有两个人跳进了我的眼里。
从姓氏上看,那应该是兄弟俩,后来我打听到了,兄长文武双全,曾是科举状元,但从未有人见过他配剑或是用什么兵刃,所以他也被排除。
剩下的那一个,位高权重,接触面极广,又遍览宫中绝学秘典,最主要的,是他的出身,竟然是被魏央发掘。”
大龙话到这,将那酒壶的泥封拍了,灌了几口,而后一把摔在了那青石上。
‘嘭’地一声,精致的泥陶酒壶整个碎裂,酒水溅地到处都是。
“你要的桃花酿!”
大龙龇牙一笑,“十年了,你总该是死透了,骨头都被吃干净了吧。”
他挥了挥手,抬脚朝岭下去,但刚迈出两步,便忽而神经质地猛地趴在了那青石旁,那双带着血丝凝着冰冷杀意的眸子肆意打量。
然后,他又猛地跳起,到处像是翻找什么似的在岭上搜寻一番,直累的喘着粗气才罢休。
“呵呵,差点忘记说了,我在神都见到了一个女子,得有三十许了吧,那身段儿,真美。”
大龙嘴角咧着,说道:“她大概是认出了我的剑法,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或许是跟你太熟了?呵呵,她应该是你的女人吧,不过现在我看上了,那就是我的。”
他点了点头,“是我的,你既然给了我这条往宗师的路,那你的一切就该也都是我的。”
他说着,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张狂,眼角都溢出泪来。
然后,他很快便飞下了岭,骑着马远去了。
伴随着他那粗犷难听的歌声,雨终于落了下来。
而在那不为人知的地下深处,一道落满了尘埃的身影轻轻动了动,怀中的小兽一下失去了束缚,由球舒展开,扒拉着爪子跑了出去。
一双冰冷的眸子,豁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