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三更,到得四更时分,邵宣也突然听到窗上咚地一响,忙起身掀窗查看,却又有粒石子飞来,幸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只见对面窗口一个淡淡的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呀,邵大侠,没伤到你吧?正是姜菲。
邵宣也只好苦笑道,没有。你有什么事么?
我有一个包袱,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忘在你那里啦?姜菲仍是尽量小声地道。
邵宣也回头看了看,桌上果然有黑乎乎的一个包,是她适才进来时放下的。
是啊。他说。
你能帮我拿下来吗?姜菲说着指指下面的院子。我在下面等你。
现在?邵宣也有几分意外,不过随即道,那好,我就来。
他提着包袱,披上寒衣,关好了门便下了楼。
姜菲俏生生地立在院子里,一见到他便道,邵大侠也没有睡着吗?
邵宣也心道哪里,我分明是被你吵醒的,还未说话,姜菲已抢道,这里的小破客栈,睡得一点也不舒服。我也睡不着,邵大侠,不如我们去走走吧。
邵宣也亦不好推辞,只得道,好吧。两个人沿着院子里的小路一路向外面走去了。
那个……凌厉后来没事了吧?姜菲问。
你说要让他睡一天,我就点了他昏睡穴,他一直睡着。邵宣也道。
哦,那就好。
适才实在惊吓了姜姑娘,难得姑娘还这般关心他。
我是大夫嘛!姜菲显得颇为得意。哪有治人治一半的道理。对了,弄了半天,还是没说给你听他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邵宣也笑了笑道,那你说说看。
我看他内息不匀,之前如果不是练功太急,就是跟人动手了,对不对?姜菲道。
邵宣也点点头。他想这个也是我告诉你的吧。
我常听人说起练功太急走火入魔的事情。姜菲道。凌厉就是走岔了真气,有点走火入魔之相,不过大凡走火入魔,都是在一瞬时将所有真气聚得太过,内息顿时就以数倍于常人的速度运行,以至于下一刻就无法续上。
你的意思是说他不是被人打伤,是自己的缘故?
嗯。姜菲点头。这种做法无论是自行练功还是与人动手运功往往都被习武之人列为禁忌,因为这样做假若成功,固然会让人功力暴涨进境神速,或者于一瞬的速度和判断力达到极致,但一来这种聚敛内劲往往不是说有就有,常人需要不少时间才能赢此一爆发,二来如果是在交手时,这一击如果不中,内劲随之枯竭,就是破绽了,所以很危险。
你觉得他用了这禁忌的运力之法?邵宣也道。
很像。姜菲道。我在书上看见过这种症状,不过倘若只是因为突然加快内息,顶多就是一时缓不过来,休息一下就好;但是凌厉却好像是在本就已经余力无几了的时候这么做——所以非常危险。除非平日里用惯这种禁忌之法,否则寻常人很难……
姜菲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一转念喊道。这个凌厉,不是个杀手嘛!怪道他杀人那么准,平日里一定就是用这种法子习练的。体力好的时候运用此法,动手只是一刹那,完毕就退走,这若是真的熟练了,对身体没有什么大碍的。但是这回,不是操之过急,就是随后又紧接着耗费气力,总之他多少受了反噬,弄到体内真气乱窜。姜菲说到这里,眉飞色舞起来。我呢,我就用金针给他打通筋脉,导他真气顺回原来穴道。嘿嘿,说起来还挺容易的呢!
她说着得意地看了邵宣也一眼,却只见邵宣也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邵大侠……怎么,不是这样的么?姜菲紧张地问道。
不,你说得很对。邵宣也道。经你一说,我也大致明白了情况:当时若不是他这全力一击,我也没那么容易脱出困境。只是,他会这样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因为他心里,已经跟那个做杀手时的凌厉不同了。邵宣也道。他碰到不能令他冷静的事情,动手时也就绝不可能像杀手暗杀别人一般冷静。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你所说,操之过急,让惯用的手段反伤了自己。
我看他也像是精神非常不好,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加上内息混乱,就心智失常。他到底碰到什么事啦?
我们当时是去找寻一个朋友的下落。邵宣也道。因为关心这个朋友,所以,心里急躁,与人交手时也就心浮气粗了。
方才他那个样子……看起来,你们还是没找到这个朋友咯?
邵宣也苦笑。找不到了。
姜菲听他语调颇为凄楚,又见他转过脸去,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觉想安慰他几句,刚在脸上摆好笑意,陡地想起了适才邵宣也的话来。
“给广寒报仇的心思,我跟你是一样的!”
报仇?
找不到了……?
她猛地把话语咽回了,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邵宣也听她沉默,转回脸轻轻一笑道,你怎么了姜姑娘?
没有,没怎么。姜菲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你有点像她,姜姑娘。邵宣也却凝视着她的眼睛。姜菲抬起头来,撞见邵宣也眼睛里那种陌生的、柔和但又充满悲伤的色彩,不觉心中一酸,再也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究竟怎么了?
她……死了。邵宣也低低地回答。姜菲固然已猜到这问题的答案,闻言却仍是忍不住浑身一震。
邵宣也转开身去重新往前慢慢走。所以你说凌厉受了些什么刺激,其实应该说,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才对。他知道这件事以后一直激动,言语和行动都有几分失常,情绪大起大落,你是大夫,应该能明白的吧?
我明白。姜菲道。我早已不为适才的事生气了。但是……凌厉……
邵宣也停住步子回过头来。怎么?
我只听说凌厉是那种……不太好的人,他当真会对一个人有那么深的感情么?
邵宣也笑笑。谁知道呢。他淡淡地道。只是我看到的凌厉,至少,与传闻中的不尽相同。
那你呢?姜菲突然问。
我?
你……你也很难过吧?
我……?邵宣也又苦笑。就算是吧。
他说完这句话,并不回头,慢慢地,径直向前走,到了一棵几乎落光了叶子的小树下,才站住了。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好像很陌生?他想。广寒死了。凌厉因为她而失常的时候,我能够如何呢?以前我们曾经说过,至少有一个人要保持清醒,此刻应该清醒的人就是我了。要陷入狂乱和迷糊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也能够轻易地做到——为了报仇去轻率地送死,这又有何难?但是这些自暴自弃式的沉溺,我都交给了凌厉,就好像他的失常,其实也代替了我对广寒的感情。然后我就可以独个儿脱离出这种情绪,完全忘记我心里原来也似乎是喜欢她的——我心里积累的那么两三寸的喜欢,埋住了也就埋住了,是么?
他几乎是从来没有料到这样一个问题可以令自己如此痛苦,以至于指头抓破了树皮的痛楚,他也完全感觉不到。但是姜菲却看得很清楚。她跑上前来。
我不该问的。她慌忙地道。对不住,邵大侠,这种时候,我却……我却……是我多嘴了,你别……别难过。
“就算是吧”——就算么?她心里却在想。你又何止是就算。你心里的痛苦,又岂会亚于凌厉。
天,迟迟不亮。
没什么。邵宣也回过头来。起初我也十分冲动,要去报仇。后来还是因为发现凌厉情况不妙,这才冷静下来。老实说,现在的情况,报仇并不容易。我只希望他醒了之后也能够不那么冲动,我与他商量个对策,两人联手,或许有几分希望。
仇人到底是谁?姜菲问。我来帮你们的忙!
这事与你无关,姜姑娘。邵宣也道。你就不要趟我们的浑水了,如果我要叫人,早就叫了。对了,明日就是除夕,这会儿你们还跑平江府来干什么?
来接我师姐的!姜菲道。我二师姐上个月出来有事,照理说,早就应该回去了,可是一直不见她人。三师兄说是出去找,竟然也没回去。爹和娘都有点担心,这次叫大师兄带人出来找,我也想出来,就跟了来了。刚刚我先来客栈了,大师兄他们就是到几个有联络的地方问消息呢!我们太湖银标寨在这一块熟人很多,这湖东客栈也是,每次来都住这里的。可是……还是没有找见。
邵宣也心道说来说去,都是找人,还是不要再说下去,免得她想起了我们没能找到广寒的事,心生不祥。只听姜菲又振奋道,不过师姐一定没事的,她武功好,人也聪明,想来只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邵宣也只得道了句,定是如此。便转开话题道,改日回了家,也替我向令尊令堂拜个年问个好。
自然啦。姜菲笑道。不过邵大侠,你怎么不回家去过年呢?
我也没料到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也是回不去的了……
姜菲心知自己又问错了话,讪讪地低下头去,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