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爷爷”家是一套两室一厅,面积大约有八十来平,按如今的市价,怎么着也在六百万上下。
别说一个月靠着几千块钱死工资吃饭的陈聿,就是顶着“五百强公关总监”这块金字招牌的丁总都对这个数字高山仰止。
不过,这位“百万富翁”的住处和他的身价可不大相称,沙发、地板、犄角旮旯里被各种鸡零狗碎堆满了,宛如一个小型“垃圾场”,陈聿和丁建好不容易从“垃圾堆里”辟出一条路,艰难地跋涉到客厅中央,和一屋子锅碗瓢盆、破铜烂铁大眼瞪小眼片刻,实在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那给他俩开门的少女倒是见怪不怪,轻车驾熟把自己挪进垃圾堆里,埋头写起作业来。
霍大爷走上前,弯腰驼背,将沙发上的零碎物件搬到一边。他年纪大了,搬起重物颤颤巍巍,把陈聿和丁建看得胆战心惊,赶紧上前帮忙,三个人忙活半天,总算在沙发上清出一块能坐人的地方。
摸着良心说,丁建很不想和“垃圾场”有任何肢体接触,可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连最事精的陈大少都二话不说地坐下了,丁总再满心纠结,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坐下。
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和年轻人混在一块,霍大爷也不例外。自打他俩进门,霍大爷就没合拢过嘴,转身又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果盘,摆到两人跟前:“来,这是霍爷爷昨天新买的水果,都尝尝看。”
两位男士探头一瞧,见那盘里的苹果豁了牙,香蕉黑了脸,最寒碜的是鸭梨,表面看是个美人胚子,一翻过来,好家伙,原来是个“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的货色——从表皮一路烂到芯子里。
陈聿默默了片刻,感觉自打进门后,脆弱的视神经就惨遭一波又一波打击,几乎后悔上门了:“霍爷爷,您这水果真是新买的?我怎么觉着都放过年了?”
霍大爷乐呵呵地说:“可不是昨天新买的?超市打折,便宜,买一斤送一斤呢!”
陈聿:“……”
从牙缝里抠抠索索大概是全天下老年人的绝症,没得治了。
陈警官叹了口气,只觉得眼角皱纹都要长出来了:“霍爷爷,您退休金也不少,去水果店买点新鲜水果吃花不了几个钱,至于省成这样吗?”
“霍爷爷”大名霍谦,退休前是单位骨干,退休后就成了个喝茶遛鸟跳广场舞的老干部。
陈聿高考前一直住他对门,可以说,他是霍谦打小看着长大的。尤其是读初中那几年,父母工作忙,三天两头不着家,没工夫管小陈聿,就丢给他家门钥匙和一把零钱,让他自己随便买点什么吃。
有一回,小陈聿忘了带钥匙,父母又不在家,他没地方去,只能在楼道里蹲着。后来还是霍谦瞧见了,把陈聿领回自己家,为他张罗了饭食,又给他爸妈打电话。
那天晚上,陈聿在霍谦家里写作业直到晚上十点,霍爷爷大约是喜欢孩子,唯恐小陈聿抽条长身体,一顿晚饭吃不饱,又是削水果又是做夜宵,等陈聿爸妈回来,小陈聿已经肚皮滚圆,摊在椅子上直打饱嗝。
打着之后,但凡父母不着家,陈聿就到霍爷爷家来蹭饭吃,久而久之,两人越来越熟悉,就跟亲祖孙一般。再后来,陈聿高考考到外地,霍谦比他爸妈还舍不得,拉着陈聿抹了一晚上的眼泪,一个劲地叮咛他放假多回来看看。
可惜,等陈聿寒假回来时,父母已经搬了家,他一年难得会河坊胡同一回,跟霍爷爷也就跟小餐馆里随取随用的一次性筷子似的,见一面少一面。
可能是因为见面少了,难得见一回,霍大爷的话总是格外的多,好比这一回,陈聿无心的一句话,当即触发了霍大爷的“谆谆教诲”模式,他语重心长地叮咛道:“这不是有没有钱、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过日子就得多打算,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看着当下,尤其是年轻时,不能太大手大脚,你得为以后考虑啊,是不是?我啊,现在一看到那些什么‘月光’还是‘周光’的年轻人,就替他们担着心——对了小聿,你可不能像那些人一样,吃了上顿就不顾下顿了。”
丁建最怕“紧箍咒”,一个头登时有两个大,恨不能拿手堵上耳朵。他悄悄侧过脸,朝陈聿怒目而视:所以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拉我上这来?脑子进水了,专程来找虐吗?
陈聿被他瞪得脸上挂不住,干咳两声,趁着霍大爷换气的机会赶紧转开话头:“霍爷爷,这小丫头哪来的?是你家亲戚吗?”
陈聿隐约听谁提过一嘴,霍爷爷年轻时结过婚,可惜夫人早逝,剩下老头一个人。这么多年来,霍大爷没再婚过,陈聿和他做了小十年的邻居,也没见有其他亲戚来看过他,老头一个人住着这套房子,想来怪寂寞的。
除了没事逗逗他们这帮小辈,趁着家里大人顾不上,抱回来当孙子养两天,他大概也没别的机会含饴弄孙了。
被点到名的小丫头偏过脸,剪影粼粼的大眼睛往陈聿身上投过一瞥,拿笔杆卷了卷鬓角垂落的发绺。
霍大爷:“噢,这是菁菁,楼下小何家的女儿,她妈在幼儿园当老师,工作忙,没工夫管,又怕没大人看着,孩子不好好写作业,就把她送我这来了——菁菁,怎么不叫人啊?这是你小聿哥哥,哦对了,小聿啊,你身边这位是?”
陈聿总算逮到机会,赶紧转入正题:“这是我一朋友,也是我现在的房东,我俩今天冒昧上门,是有事找爷爷您帮忙的。”
他把上礼拜被黑衣人围堵,以及昨晚差点丧命黑车车轮下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下,不仅霍谦听得大皱眉头,连那小姑娘都被吸引了注意,跟听评书段子似的,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客厅短暂地安静下来,片刻后,霍大爷开了口:“菁菁,爷爷和两位哥哥有话说,你去里头写作业吧。”
小姑娘显然不乐意,故事还没听完呢,小嘴当即一嘟:“爷爷!”
这一声“爷爷”叫得七拐十八弯,要是放在平时,霍大爷非举手投降不可,不过现在,他全副心神都被那帮不知来历的黑衣人牵扯住,没心思哄孩子,稍微加重了语气:“听话,晚上霍爷爷给你炸藕合吃。”
他一板起脸,眼角笑纹无端抹平,凭空多了某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丁建心头倏忽一跳,没型没款的腰板赶紧挺直了,连着后背上的皮也一并抻紧。
小姑娘不敢再说什么,飞快地收拾好作业本,一溜烟似的卷进里间,一边带上门,一边冲着陈聿和丁建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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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般光景,甭管陈聿还是丁建都没有和小姑娘置气的闲情,听见里间没动静了,霍大爷才从茶几底下摸出一把木头的“不求人”,在自己手掌心里轻轻敲了两下,问道:“跟你动手的那帮人,用的什么招式,你看清楚了吗?”
丁建眨了下眼,刚想和霍大爷确认所谓的“招式”和武侠小说中的某个高频词汇是不是长一副德行,就见陈聿已经点点头,站起身比划了几个手势。
丁建:“……”
大凡男生都有过热血沸腾的中二时期,幻想有朝一日能和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似的,在某个不起眼的街头拐角遇见传说中的隐士高人,被人一眼相中,获赠通关奖励武功秘籍,从此鲜衣怒马、行走江湖,仗三尺剑,荡尽天下不平事。
丁建也不例外。
可惜,这些热衷于武侠情怀的男生,十个里有九个没能撑到成年,那点热血与情怀被高考磨去一点,被四六级磨去一点,被考研磨去一点,再被疲于奔命的升职加薪磨去一点,磨来磨去,便只剩一点残渣废料,踩在鞋底还嫌硌脚。
由此可见,理想和现实之间永远差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太平洋,哪怕是自命不凡的丁总,也只有淹死在海水里的份。
他傻愣愣地看着陈聿,作为一只根正苗红的战五渣,理所当然地没看出什么名堂。然而在行家眼里,这几下已经是石破天惊,杀机四现!
霍谦猛地捏紧不求人,这老头看着干瘪瘦小,手劲却异乎寻常的大,手背上青筋交错,骨节嶙峋,乍眼瞧去仿佛一块坚硬的顽石,差点把木头做的不求人一劈两瓣。
好半天,他眼珠微微一转,长出了一口气:“都这么多年了,我原以为这帮耗子早就滚出东海市,找个穷山僻壤躲起来,这辈子不敢露头,没想到啊……”
陈聿不熟悉江湖事,听得云里雾里,然而联想起那伙黑衣人藏头露尾的作风,还是忍不住给老头精准的形容点了个赞:“霍爷爷,您说的是谁啊?”
霍谦没马上答话,这位也不怎么讲究,把一沓旧报纸挪到一旁,往他那堆满鸡零狗碎的沙发上一靠,半晌,拖长声调,慢吞吞地说道:“峨眉金顶开天险,蜀中梨花待晓寒。欲看逍遥倾日月,翻云覆雨一掌间。”
丁建:“……”
不是在讨论黑衣人的事?这老头怎么突然哼哼唧唧地念起诗来?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霍大爷摩挲着差点分尸两段的不求人,慢悠悠地说:“这里头说的是南武林盟的四个门派——丁先生虽然不是江湖中人,武侠小说要是看多了,几个要紧的门派多半还是听说过的。”
丁建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少林武当,都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
霍大爷笑了笑:“少林武当,招牌是够响亮,可惜后人不肖,较真论起武学一道,不比咱小区门口的烧饼摊老板强多少。而且少林是北边的门派——咱们南北武林,大致是以江北江南一线区分的,南武林传承至今,许多门派都没落了,声名不显,泯然众人,提不提都没分别。剩下的,有好事的江湖朋友掰着手指凑在一块,总共凑出这么四句诗。”
丁建竖起耳朵,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峨眉金顶’这一句好理解,说的是峨嵋派,关于这一派的创派祖师,江湖上有好几个说法,丁先生听听就算,不用太较真,反正肯定不是小说里的那位。不过,这一派倒确实是以女性传人居多,使的也是剑,走的是轻灵活泼的路数,施展起来犹如水银泻地,挥洒间又暗藏无数杀机,端的是精妙无双。”
“第二句说的是蜀中唐门,传承多年,在江湖上也颇有盛名。只不过,这一派最为人称道的不是武功,而是暗器和用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伤人害命,尤其是祖传的暴雨梨花针——据说此物扁平如匣,长七寸,厚三寸,一旦触发机括,九十九枚银针呈暴雨梨花之势射出,每一出必见血,可称天下第一。但也正因其凶险,赶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严打那阵,各大门派纷纷夹起尾巴做人,尤其是蜀中唐门,几乎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没再露过面,相当于就此退隐了。”
“第三句指的是逍遥派,虽说这一派人丁不旺,江湖上的声望也不如前头两个门派,只是小说野史中偶尔提到一笔,但也不能就此小看了,因为这一派每代都少不了经天纬地的人物。比方说当年抗战,就有逍遥派的前辈前赴后继,几乎是毁家纾难,那会儿我年纪还小,功夫练得不到家,差点在战火中丧命,也是得亏逍遥派的老哥哥把我背出来,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丁建早过了做梦的年纪,最后一点“武侠情怀”早在本科毕业之际就被他连着一沓二手书捆吧捆吧,卖给新报道的学弟学妹了。可正当他在“升职加薪”的正道上夺路狂奔时,眼前老人若无其事的一番话让丁总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那个梦境中刀光剑影的世界,其实离自己并不远。
只是,他却再不会像多年前一样,被“江湖”两个字轻易点着一团中二之魂,整个人都随之热血沸腾,不知今夕何夕了。
只听霍大爷又长吁短叹了一声:“……可惜啊,自打八年前,逍遥一派便再不闻名于江湖,这一脉的传承就算是断了。”
丁建和陈聿互相看了眼,直觉逍遥派的传承断得有问题,不像是“自然灭绝”。陈聿掂量了一下,问道:“是怎么断的?”
霍大爷迟疑片刻,说道:“江湖势力纷繁复杂,有名门正道,自然也有……不那么正派的势力。”
陈聿刚听一个话音就明白过来,敢情到了二十一世纪,严打都过了好几轮筛子,伴随侠道精神贯穿江湖千百年的“邪魔外道”依旧没消停。而且,听霍大爷这意思,正派势力还栽了不小的跟头。
好生甩了“邪不胜正”俩耳光。
“那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霍大爷说,“从蜀中到云南一带,气候湿热,毒物也多,擅毒的就不止唐门一家,这一派的名字你们可能也听说过,叫五毒教。”
陈警官还好些,平时逼装多了,总能绷得住,相比之下,丁总的定力就要差点意思,眼珠子差点从眶里飞脱出来。
”五、五毒教都跑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日月神教和任盈盈是不是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