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虽然不爱打扮，还不至于到不修边幅的地步，谁知陈警官挑剔的目光当头压下，险些将她踩进泥里。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张口喷回去，身后的门就在这时开了。
顾兰因一个激灵，弹簧似地转过身，还没转到位，脸上已经露出一个拌着谄媚、掺着讨好的笑容：“……师父？”
顾琢的视线掠过她的脸，又不着痕迹地扫过陈聿，微微点了下头。
陈聿胸口忽悠一跳，无端有种“犯了个严重错误”的感觉，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实在没办法收回，他只能对顾琢笑了笑，主动寒暄道：“顾……老师，您怎么会在这儿？”
顾琢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陈警官公务繁忙，又怎么有空来明氏？”
陈聿下意识地挺直后背，偷偷扯平了衣角，嘴上却漫不经心：“有几件事需要明董事长协助调查……我是不是打扰到两位了？”
顾琢笑了笑：“没什么，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先走了。”
他回头看了眼明承诲，明董事长脸上的谄媚讨好几乎和顾兰因有一拼：“师父，我让人送您回去？”
顾琢看了看他，再看看陈聿，意味深长地说：“不必了，你先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吧。”
明承诲登时不敢吭声了。
陈警官和明董事长谈得如何姑且不论，顾琢领着他的小女孩出了明氏大厦，一路上都没开口。顾兰因默默跟在后面，越走心越慌，好不容易离开明氏，她鼓足勇气……伸手勾了下顾琢衣袖：“师父……”
顾琢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怎么了？”
要不是站在熙熙攘攘的大马路上，顾兰因大概已经麻溜跪下了：“师父，我错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顾琢眼神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你错哪了？”
顾兰因当了十多年的乖乖女，从没做过检讨，头一回赶鸭子上阵，难免业务不熟练：“我、我不该不听师父的话，不该任性妄为，不该不拿自己的安全当回事，不该成天打擦边球，不该……”
顾琢原本还板着脸，听到这一段，实在有点憋不住，脸颊幅度细微地抽搐了下：“什么都‘不该’，你是在背‘十离诗’吗？”
顾兰因：“……”
到底是文化人，随口埋汰一句，文学底子差一点恐怕都回不过味来。
顾兰因扁了扁嘴，被他这么一打岔，后半段干脆忘词了，停顿片刻才总结陈词：“反正……我以后都听师父的话，再也不乱来，做什么都循规蹈矩，绝不出一点圈。”
顾琢微乎其微地挑起半边眉脚，从某个角度看去，居然和顾兰因使坏捉弄人时的模样微妙地重合在一起：“要是再犯呢？”
顾兰因眨眨眼，想都不想，脱口而出：“那您就打断我的腿，把我关小黑屋里，这辈子甭想再跑！”
顾琢：“……”
他虽然有心当个严师，可“严师”和“家暴狂人”是两码事吧？
顾掌门沉默片刻，猛地转过身，眼帘微微一垂，目光就直接对上顾兰因双眼：“兰因，这话师父只说一遍，你牢牢记住——如果以后，你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师父不会怪你，因为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教徒无方，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担着。”
顾兰因：“……”
顾琢虽然一句重话没说，可在顾兰因听来，这轻飘飘的一句却比泰山还重，死沉死沉地压在她心头，压得她膝弯一软，差点当场给跪。
顾琢：“师父教了你这么多年，没别的所求，只想你好好的……这话我和你师兄说了，跟你不妨也说一遍，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了，但是从今往后，我不希望看到你做出伤人伤己的事，做得到吗？”
顾兰因也跟着凝重了神色，一字一停顿，还格外咬重了尾音，好像不这么做，就显示不出这番话的分量：“……弟子谨记，绝不敢忘。”
这事能这么容易过去，顾兰因自己都有点没料到，直到顾琢自自然然地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上了人行道，她才猛地回过神：“师父……我们这是去哪？”
顾琢的手掌比她大一号，五指一张，正好将顾兰因的手包拢得严丝合缝。顾姑娘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尖微微翘起，看上去娇柔不堪一握，然而上手一捏，骨节却是硬邦邦的，活像五根支楞八叉的铁棍。
这要一巴掌拍下来，不敲昏个把弱鸡简直不科学。
顾琢目光笔直地看向前方，余光却在不经意间悄悄往旁一溜：“去银泰广场。”
顾掌门身量高挑，大衣下摆被西北风一卷，再被他脚步一带，忽悠悠地飘起来，乍一看居然颇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只是苦了顾兰因，被他拽得连蹦带窜，恨不能多长一双两米八的大长腿。
一边跟上去，她一边不忘问道：“去银泰干吗？”
可能是她气喘得有点急，顾琢瞥了她一眼，放慢了脚步：“带你去买几件衣服。”
顾兰因：“……”
有那么一时片刻，她恨不能穿越回二十分钟前，把那个嘴上没拉索的陈聿一肘子打翻。
顾琢牵着她进了商场时，顾兰因还在“垂死挣扎”：“师父，我衣服够穿，不用买了。”
顾琢百忙中回头打量过她一眼：“……都是这样的吗？”
顾兰因无言以对。
在顾琢印象里，顾兰因打小就不爱穿花花绿绿的衣裳，有一回儿童节，顾琢给她买了件碎花裙，顾姑娘一看就变了脸色，宁可把自己包成一截灰不溜秋的柴火棍也坚决不穿。
那裙子到现在还压在柜子里落灰，自打买回来，顾兰因就没碰过一指头。
非但如此，这次回来，顾琢发现顾兰因这毛病有越演越烈的迹象，除了黑白灰，她身上再看不到丁点颜色，剃个光头就能去庙里扮尼姑。
顾琢接回顾兰因时，孩子已经六岁，问她父母是谁、家住在哪，她统统回答不记得，但顾琢看得出来，孩子没说实话。
一个六七岁大的走失小女孩，宁肯去福利院也不愿被送回家，背后一定有故事。既然她不愿说，顾琢当时也没多问，只是尽己所能地照顾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就如照顾一只被遗弃的小流浪猫。
不过照顾到最后，一不留神倾注了太多心血，舍不得把小猫送归原主，只想藏在家里……这也有点麻烦。
顾琢牵着顾兰因……或者说，生拉硬拽着她进了女装卖场，打眼一扫，随手取过几件套装，一股脑塞进她怀里：“拿去试试。”
顾兰因瞥了一眼，小脸登时拧作一团——这衣服要么是蕾丝镶边，要么是碎花蝴蝶结，要么是荷叶袖口，衣袖上还有细碎的刺绣……总之都不符合她的一贯画风。
顾兰因为难地咬了下唇角，可怜巴巴地看着顾琢：“师父……”
顾琢不动声色：“刚才是谁说以后都听我的话？”
顾兰因完败，肩膀登时垮了，抱着衣服乖乖进了更衣室。
事实证明，顾掌门虽然是男士，眼光却相当不错，几件衣服不符合顾姑娘的审美观念，上身效果却出奇的好。她从更衣室里出来，自己别扭的不知摆什么姿势好，售货小姐们已经一个赛一个嘴甜地称赞起来——
“小姐穿得真好看。”
“可不是，这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
“您男朋友真有眼光。”
顾兰因：“……”
她心虚地看一眼顾琢，发现顾掌门专心致志地选着衣服，似乎一点没听见，心里居然有点不是滋味，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泄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顾琢手指掠过一排衣架，从中又挑出一件，顾兰因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件修身打底的针织连衣裙，登时囧了。
小香风蝴蝶结忍了，镂空条纹也没问题，可那粉嫩嫩的颜色……真是要了亲命了。
顾兰因抱住柱子不放手，差点将自己拧成一截七扭十八弯的麻花：“师父，这我真不行，您就饶了我吧。”
顾琢不由分说地掰开她手指，连人带衣服一起推进更衣室：“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也是个柳眼梅腮的姑娘家，怎么就不知道打扮自己？”
顾兰因：“……”
陈警官吐槽她“拾荒回来”，顾姑娘还能不当一回事，可顾琢这么一通数落，顾兰因就有点拉不下脸了，原地纠结片刻，还是抱着衣服钻进了更衣室。
到最后，顾琢选的一件没落，全上了顾兰因的身，连打包都省了。她穿着那件藕粉色的小香风蝴蝶结镂空针织连衣裙，外头裹着贡米色的羊剪绒大衣，衣领上衬着厚厚的仿狐狸毛领，脚上还搭了一双同色系的翻毛靴子，整个人跟在顾琢身后，别扭的不知怎么迈步好，仿佛穿在身上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堆不定时炸弹。
她嘟着一张嘴，脸上的嫌弃简直要化成汁水滴滴答答淌下来。
顾琢哑然失笑，把她的手囫囵个卷在掌心里，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住在这丫头鼻子上刮一下的冲动。
“不好看吗？”他问道，“师父眼光不好吗？”
顾兰因打死也点不下这个头，只能跟吞苍蝇似的咬紧牙关，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
虽然先输一城，但顾姑娘也不是软柿子，非得找回场子不可。好比现在，她拖着顾琢拐了个弯，毫无预兆地溜进男装卖场。
顾琢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无奈地问：“你干什么？”
顾兰因理直气壮：“师父身上这件外套还是我两三年前买的，早该换新的了。”
顾琢有点无语，怀疑这姑娘是在打击报复：“这是经典款，哪那么容易过时？”
顾兰因不吭声，拖着顾琢东逛西晃，随手捡出两套西装塞给他，连台词都一模一样：“拿去试试。”
顾琢：“……”
他仔细端详了下，发现这是一身颇具英伦风的蓝色条纹西装，登时步了顾兰因的后尘——无语了：“家里西装每天一套还穿不完，再说我现在也不用穿正装，白放着落灰吗？”
顾兰因嘟起嘴：“谁说不能穿了？穿给我看不行吗？”
顾琢又想叹气了。
顾兰因飞快地调整策略，眼睛一眯，挤出一脸如假包换的小可怜：“师父，你给我买的我都穿了，我给你买的，你就这么嫌弃吗？”
顾琢：“……”
明知这丫头十有八九是装的，可瞧着她那泫然欲泣的小模样，顾掌门还是有点不忍心，原地牙疼片刻，还是抱着衣服进了更衣室。
趁着这个空当，顾兰因赶紧逮住售货小姐：“刚才那套西装，我要了，在哪交钱？”
等顾琢换好衣服出来，顾兰因已经跑没影了，反倒是售货小姐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先生，这套西服挺适合您的，您女朋友眼光真不错。”
顾琢：“……”
几分钟前顾掌门装耳瘸，把那口尴尬的锅甩给顾兰因全权处理，谁知报应来得太突然，这才没多久，那口锅就扣回他自己脑袋上。
顾琢干咳两声，话都到了嘴边，不知怎的，突然不想反驳。他推了把镜片，抬头冲售货小姐微微一笑。
妆容精致的小姑娘倒抽一口气，后半截话直接忘词了。
别说售货小姐，就是顾兰因交完钱回来，看到一身全新的顾琢，目光也跟着直了——大概是从小练武的缘故，顾琢光看脸瞧不大出实际年龄，说他三十出头有人信，说他二十来岁估计也有人信。虽然这些年受尽风霜磋磨，肩背有点佝偻，可是当着顾兰因的面，他还是尽可能挺直腰板，乍一看颇有衣服架子的意思。
那衣服颜色选的也好，墨蓝色的西装外套衬得他眉目纯净、难描难画，目光从镜片后透出，居然有几分清澈见底的意味。
反正顾兰因的眼珠子黏在上面就拔不下来了，顾琢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啊，什么？”
顾琢实在忍不住，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把：“眼看到饭点了，肚子不饿吗？”
顾兰因被他一语提醒，才发现已近中午，她摸了摸肚子，小脸垮了下来：“……饿。”
这时候回家做饭显然来不及了，顾姑娘算了算她这个月接翻译的收入，决定奢侈一把：“这附近有一家餐厅不错，口味也清淡，师父要不要去试试？”
这些细枝末节，顾琢从来不会对他的小姑娘说“不”，由着顾兰因拖着他上了六楼。到了才知道，那是一家广式餐厅，恰好到了饭点，卡座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生意十分不错。
顾兰因找了个两人位的卡座，跟服务员要了张菜单，刷刷勾了几样。顾琢打眼一扫，发现这姑娘点的都是些清淡的菜肴点心，什么黑松露鹅肝包、虾仁烧卖皇，还额外点了一盅花胶竹荪鸡汤。
顾兰因虽然是顾琢一手带大的，喜好却不大一样，顾琢口味清淡，顾兰因却喜欢浓油赤酱，什么糖醋排骨东坡肉，都是她的心头好。顾琢一看她勾的菜色，就知道她这顿非“淡出鸟”不可，于是“漫不经心”地提醒了句：“听说广式烧鹅不错，不如点一份尝尝？”
顾兰因一愣，正想说什么，斜刺里忽然有人抢先一步：“顾……顾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