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眼睛盯着乌漆麻黑的视频,镜头里的那个角度仅能看见是辆黑色面包车,在短短一个月里面往返了乌岩与春景市三次,或许是监控位置刁钻,对方才没有发现,并且破坏掉,难怪蒋星寒能拿到。
对方第一次去可能是杀了人在寻找合适的抛尸地点,第二次和第三次,便是开始进行抛尸。对方很聪明,知道频繁往返,容易暴露,难怪尸体死前进行冰冻过,怕是杀了人,还要凑个数再抛尸。
这个念头浮上脑子,魏筑眠脸色隐隐难看起来,这个凶手,手段残忍,做事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犯案。
“根据面包车出现的时间点,去推算高速路口出现的时间,看看高速监控有没有拍下凶手的脸,以及市内的监控路线,看看能不能找出面包车主人的身份。还有,思言,你们去查查几个死者生前最后见过的人是谁,王庆死前最后见到的人,一定有很重要的线索,覃毅山带个人,拿着王庆的照片去他家附近问问,看有没有人能提供线索。”
“是,副队。”热闹的办公室一时空荡的只剩下几个人在做着文职工作。
苏蜜去交通部门查了高速监控,监控清晰,但对方刻意躲避镜头,头戴鸭舌帽,脸上还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面包车仔细一查,是辆套牌车,那辆面包车现在估计在哪个回收二手车市场待着,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线索完全中断。苏蜜不由得有些泄气,给魏筑眠去了个电话,交代一番。
魏筑眠双肘支着办公桌,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垂下眼帘沉思,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到现在还是个谜,查起来一头雾水。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小姑娘关欣欣,或许该去找她一趟。
他站起来,给苏蜜打了个电话,“去停车场,我们去关欣欣念书的初中,找她谈一谈,那小姑娘瞒了不少事情。”
半小时后,魏筑眠将自己的车大众停在学校门口,等下课。
“副队,你为什么会认为关欣欣瞒了不少事情,王庆被杀,她和她母亲都不是凶手,她能瞒着什么事情。”
魏筑眠手搭在方向盘上,敛眉盯着校门口,闻言,朝她投去无波无澜的一眼,直把苏蜜吓的背也不驼了,精神也起来了,“她说了谎,眼神躲闪的厉害。但我不清楚她在哪部分说了谎。而且,我总觉得,她说出的会是很重要的线索。”
“副队,出来了,我去把人叫上车吧。”苏蜜想着,要是她和魏筑眠一起下去,指不定小姑娘就不情愿和他们走了,也能避免周围学生过多的关注。
“嗯,去吧。”
苏蜜下了车,走向正在和同学边走边聊天的关欣欣,亲切地朝她们打招呼,“欣欣,阿姨能和你聊几句吗?”
关欣欣见过苏蜜,很快点点头,与同学说了再见之后,跟她走了。
打开车门见到魏筑眠的时候,关欣欣眼里闪过了然,“警察叔叔,你找我是想告诉我,找到杀害那个混蛋的凶手了吗?”
“还没有,我想找你了解些事情。”魏筑眠朝苏蜜递去个眼神,苏蜜坐在小姑娘旁边,还拿出块巧克力给她,温柔道,“别怕啊,我们就只想再找你了解了解情况。”
“你们想问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巧克力?”关欣欣接过巧克力,却并没有吃,而是捏在手里把玩,表情很平静。
“吃啊,吃了甜的,心情会好一点。”苏蜜朝她解释。
“她不是这么说的。”关欣欣很小声地说道,声音微弱,很难听清。
魏筑眠发动车子,往关欣欣家的方向开去,这个时间点,放学高峰期。车道上全是接孩子放学的,灰溜溜的大众车以十分钟挪五米的速度开出了拥堵的路段,正常行驶速度上了北边的老小区道路。
他将车停在稍远一点地段,将苏蜜赶下车,单刀直入主题,“我想知道,你妈妈究竟知不知道你被王庆侮辱了的事情。王庆刚出狱,大晚上的出门彻夜未归,我想不通有什么重要的朋友需要当天出狱便迫不及待去见的。”
关欣欣紧张地将巧克力掰碎,情绪有些激动,“警察叔叔,你怀疑我妈妈是凶手吗?”
“不,你隐瞒了一些事实,反而让你妈妈染上嫌疑。一天没找到凶手,你妈妈就有嫌疑,这是你不愿看到的,不是吗?”
关欣欣低头思量魏筑眠的话,像是下定决心般,“警察叔叔,我妈妈不是凶手。”
“我知道。”魏筑眠接她的话。
“我说谎了,我妈妈在那天晚上知道我被王庆强\/奸了,她举着水果刀在我卧室等了一夜,她说一定要去把王庆送去坐牢,还说她不该忘记王庆今天出狱的日子而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她很后悔,很后悔。我们一晚上没睡,熬到了天亮,王庆没有回来,我妈……”
脸色苍白的女孩舔舔唇,继续说道,“我妈带我去开了个宾馆,让我在宾馆里等着,她说她去给我买药,不到半个小时,我妈就回来了。我吞了药,睡了好几个小时。我妈一直陪着我,我们在宾馆里待了一天,要是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就前面那条街拐过去的一家小宾馆。”
听到这里,魏筑眠抓住问题关键,问道,“你妈妈不是要带你去报警吗?怎么反而还在宾馆待了一天。”
“我不知道,我妈出去给我买晚饭后,回来态度就变了,说这件事要是报警了,我会被大家指指点点,尽管做错事的不是我。我还只有十四岁,不该遭受这些,妈妈说王庆不会打扰我们了,就当做他从没回来继续过日子。”关欣欣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着,仿佛那只是一段从街边听来,从书上看到,关于别人的故事。
怎么可能当做没事情发生,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女,连续被同一个人渣羞辱两次,一次未遂,一次彻底摧毁,而那个人渣身首异处,罪有应得,但少女受过的伤害,无人能替她受过,亦无人能弥补她受到的伤害。
魏筑眠捏紧方向盘,任何安慰的话语显得苍白无力,倒是少女看出来了他所想,微微一笑,“警察叔叔,你不用这样的,坏人受到了惩罚,你该为我高兴才是。我可以肯定我妈妈不是凶手,王庆出事那段期间,她刚动完手术出院。只是我不知道我妈妈到底隐瞒了什么,她不肯跟我说。”
“我跟你一起回家,和你妈妈谈一谈。”魏筑眠探出头,朝蹲在马路边数车玩的苏蜜叫了声,“上车。”
原以为和小姑娘聊完,可以直接回警局,谁知还要上到人家家里去,手上握着笔和笔记准备做记录的苏蜜,坐在狭窄的沙发上,打量着简陋的屋子。
关素梅用一次性杯子给两人倒了开水后,坐在褪色的塑料凳上,紧紧抓住关欣欣的手,显得很局促不安。
“魏警官,你来找我,是抓到凶手了吗?”
魏筑眠身姿矗直地坐在沙发上,俊美面容如冰封般严谨,令关素梅更紧张了,抓疼了关欣欣的手也未有所察觉,她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上次录口供的姑娘,对方正也板着一张脸,仿佛陪衬着气氛,“关素梅,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我们知道你不是凶手,但你没说实话,如果你非得要挤牙膏似的,一段一段挤,不介意请你去警局,什么时候挤完什么时候回家。”
那张冷肃的脸配上冷酷的语气,没人会觉得魏筑眠是在开玩笑,苏蜜板着的面孔下是一颗按耐不住吐槽的心,心道,魏副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前半段关素梅所述和关欣欣方才讲得没太大出入,唯有关素梅讲到买药那里时,才是关键,“我去给欣欣买药之前,在警察局对面犹豫了很久,我想报警,但我又不敢报。三年前,我报了警,那畜牲只坐了三年牢。而我的女儿,却要被周围人指指点点,有几个嘴碎的八婆到处乱传说欣欣……”
掺了毒的闲言碎语在小区里不胫而走,小姑娘被欺负非但没有博取邻里之间的同情心,反而当做茶余饭后的嬉笑谈资,一字一句软刀子般戳进母女俩的心里,关素梅气愤地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她们说欣欣根本就是被破了处,用月经当借口,幸灾乐祸地说她可怜,说她悲惨,说她学习不好也是有原因的。有些嘴巴贱的臭婆娘说我们母女俩共侍一夫,我气得撕烂了她们的嘴。人善被人欺,我豁出去不要命和她们打架,好不容易得到了这几年的安宁。如果我这次要是报警了,我女儿真的就毁了。”
关素梅擦去眼里溢出的眼泪,命运的折磨令这个还不到四十的女人看起来沧桑显老,五官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只可惜遇人不淑,连带着女儿也跟着遭殃。
“我在警局对面站了半个小时,决定不去报警,我准备自己和王庆同归于尽的。后来,去了药店给欣欣买药,出门时不小心被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撞到了,他扶起我,很小声地对我说,‘何必因为一个人渣而断送自己后半生,安心带着你女儿回家过日子。’我没想到一个陌生男人会突然对我说这句话,等我抬头找人时,人已经不见了。”
“你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吗?”魏筑眠犀利的眼睛盯着关素梅,企图找出对方说谎的痕迹。
“没有,对方戴着口罩,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我只知道,他很高。”关素梅像是回忆当时的情形般,眼珠子转了转,略微失焦。最终,她对上魏筑眠的打量的视线,摇摇头,“我……我只知道对方很高,其它的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没有故意要替对方隐瞒,虽然我很感谢他替我杀了那个玩八蛋。”
生怕魏筑眠他们不信,关素梅说了药店地址和时间,苏蜜一一记下。
关素梅突然说道,“魏警官,我觉得那个凶手是个好人。”
正准备起身离开的魏筑眠听到这句话,顿住了动作,反问,“怎么讲?”
关素梅红肿着眼,脸上带着噩梦解脱般的笑容,“我开始不相信那个男人的话,吃完饭的时候特意回了趟家,我准备拿刀跟他拼命,切了他的命根子。哪怕让我坐牢我也愿意。可家里还保持着我离去前的模样,王庆没有回家。我不得不开始相信他的话,和欣欣战战兢兢地睡在侧卧,整整一个月,我反锁着门,还把衣柜抵着门,枕头底下藏着水果刀,我怕王庆哪一天突然回来。直到你们叫我去认尸那天,我就知道,我彻底解脱了。凶手真的是个好人,他不但杀了那个畜牲,还切了他的命根子,他做到了我想做的。魏警官,要是你们抓到凶手了,能通知我一声吗?我想跟他说声谢谢。”
魏筑眠抿着唇,看了眼五官稚嫩,还只有十四岁的关欣欣,启声答应了。
记录下重要信息的苏蜜收了本子塞入背包,和魏筑眠一起离开,母女俩送到门口,她感到胸口烦闷,心情糟糕透顶。第一次怀疑,自己选择警察这个职业,意义在哪,凶手为受害者报了仇,他们警察却要为死者找凶手,可死者死有余辜,不足惜。
无辜的受害者可能需要用一辈子的勇气走出阴影。*注——而往往那些置身事外的人,以“善良,同情”的口吻,劝诫被侵害的女性要低调,要遗忘,要藏起来,要沉默、要自我原谅才是救赎。
魏筑眠似是看出她所想,轻飘飘朝她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苏蜜咬着嘴唇,依旧是愤意难消。
“警察叔叔,如果我能早点遇到那个好心人就好了。”说完莫名其妙的话,关欣欣关上了门。
关欣欣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打算说。
苏蜜盯着被关上的门,一头雾水,“副队,我怎么听不明白。”
“打电话回警局叫人去查查那个药店附近的监控。别的你闭上嘴就可以。”魏筑眠毫不留情打断她的废话。
苏蜜,“……”冯哥,你在哪?救命,我下次打死不和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魏副一起走访了。
“还有,身为警察,你可以同情怜悯受害者,但不可以怀疑自己身为警察存在的意义,更不可以崇拜用私人手段惩罚凶手的那些凶手。否则法律用来干嘛的。”
在灰暗,破败的楼道里,魏筑眠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也将苏蜜心底最后一点对凶手的钦佩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