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倾鑫听着声音反而心静下来了。
他理了理衣衫,下了车。
“鑫娃!”
他本打算对着这些人鞠一躬,不管怎么说,能来迎接他,算是把他回来的场面撑得够热闹了。
只不过被这声苍老又哽咽的“鑫娃”打断了。
冯秀和李佑山被一前一后搀扶而来。
那满鬓的银发随着微风轻摇。步履蹒跚,走得焦急又雀跃。
黎倾鑫以为他能大步跑过去拥着他们,可是他没有,他觉得此刻的腿有些发软,一点也不听他的使唤,连准备了很多要说的话,此刻什么声也发不出来了。
他看着外婆向他走来,那双布满皱纹的脸带着笑意。
那双干枯的手早已抓住他的手,温暖又踏实。
“鑫娃,回家了!鑫娃,回家了!鑫娃,回家了!”冯秀连着说了三句。
他知道外婆的用意。
在山里有一个鬼神之说:对受了一次大灾难的人,他们会喊着那个人的名字,连着喊三次,这叫喊魂。肉体回来了,魂也该回来。
黎倾鑫溢满眼眶的泪珠还是落了下来。
“外婆,我回来了!对不起!让您和外公担心了!”
唐屹悦轻声与朱熹他们说着什么。
“黎哥回来了,大家今天先散了。”周五自从在修路这件事上了心,那是满心满眼都是唯唐屹悦为首。
大家也心知此刻是人家家务事,也不好继续凑热闹。
周五和朱熹他们也把黄其新给拦了回去。
“黄伯,您就此刻别去掺一脚了,人家黎哥刚回来,让他们自家人热闹一番,你这凑去不就打扰了嘛。”周五苦口婆心劝慰道。
“是啊!黄主任。您要是有心,咱们明日摆个宴席,反正流水宴,咱村子人都在家了,正好赶上中秋。”朱熹也接道。
“对啊!这事我怎么没想到。黎哥回来,这是大团圆啊,你说这是多巧合。我着手去订些月饼回来。”周全说完赶紧离开回家了。
“朱官儿,这样啊吧。你们年轻人对这些事更有讲究,就交给你们了,至于宴席的事,我与你爹来商量。”
黄其新也是个爱热闹的主儿,尤其是这几年。他们上鞍村家家户户过着丰足富裕的生活,这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头。
这都得多亏黎倾鑫和唐屹悦。
要不怎么说一代比一代强,也就是这么回事。
年轻人觉得这样安排可以,那他这个快卸任的黄主任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那两小子以后惦记着乡情。
要是发生个什么,也不好直接拍屁股不管他们这群人。
“好。黄主任,那我先与周五回家准备一下。”朱熹见黄其新这次一口应了下来,也是难藏心中喜悦。
一个村要是团结起来,再穷的山旮旯也能富强起来。
“朱官儿,你说黎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样貌全变了。”周五边走边问道。
“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件事除非他自己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问。”朱熹拧紧秀眉说道。
他见他的第一面也不是没有过疑虑。
可凭他这几年与唐屹悦的接触。他绝对不会容许身边的人不是黎倾鑫。
所以他百分之百确认,那个样貌过于好看的男子的确是黎倾鑫。
不知出于什么,是整容还是其他不得而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回来了,就够了。
“我也不是非得知道,就是觉得一个人能变成另一个样子回来,一定是经历了特别大的重创。
我有个同事的朋友,因为出了一场车祸,通过整容后,整体样貌都变了,但是脸上是有细小的伤疤的。
他的脸上没有。”
周五说这句的时候,风吹动了林子里的松伯,似风吟。
朱熹静静听着,这不是他们两人的疑问,或许是这里所有人的疑问。
也许那两个老人也是如此。
“有些人,能回来已是万幸。”
朱熹随手从路沿边折了一根杂草,叼在嘴里。
人的这一生,到底要怎样,才能对得起苦痛磨难。
他们已经算幸运的了。
黎倾鑫一行人已经来到门前。
他抬头看着这三层小洋楼,这是他曾经多次隐之于口。除了唐屹悦知晓,便没有告知任何人。
“按你的构图而造,不过我多添了几处,那个阳台的花架,还有后院的葡萄架。进去看看!”
唐屹悦从开始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半步都未曾离开过。
“谢谢!”黎倾鑫微启双唇,无声道。
“悦悦陪鑫娃逛,咱们去准备饭菜。一路劳累,该是饿了。”冯秀松开黎倾鑫的手,赶紧向着厨房而去。
“我们也来帮忙。”朱磊他们几人也快速借口离开。
石橪和褚乔辉更不用说了,回来就钻进厨房了。
冯秀抬起袖口,擦了擦眼角。
“外婆,今天做了多少好吃的?我好久没吃到家乡菜了,等会多吃几碗,有我的量吗,外婆。”
毛云云把自己吃货本质搬出来,他们都发现外婆悄悄哭了。
这个时候越是安慰,反而起不到作用。
所以他就来了这么一招。
“有,多的是,管吃。你们这些孩子,终于舍得回来看我们了。”冯秀人老心不衰。
厨房原本只需要两三个人做活,此刻却多了一倍的人在这里忙活。
这些孩子心眼里装着啥,她这黄土都掩埋了半截的人,又怎会不知。
都是怕他们伤心。
他们两个老不死的,熬着日子活着,就是想等着有一天,黎倾鑫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不管这孩子到底与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无所谓。有时的亲情还不如后来的知遇之恩。
此时偌大的客厅已经空荡荡。
唐屹悦和黎倾鑫两人已经来到三楼阳台。
大家明面上没有揣摩他们之间的关系。
还有朱熹周五他们这帮子年轻人打着马虎眼,邻里乡亲也就见多不怪了。
“悦哥,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一切的一切。有些话说的多了,就变得毫无意义。可那些话若是不说,又显得苍白无力。”
黎倾鑫把头放在唐屹悦的肩上。
他从没有哪个时刻是觉得这样的人该是他能遇到的。
“糖梨,我都懂。去你的房间看看。”唐屹悦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胜过了千言万语。
房间没有的布置没特别奢华,墙体就是刮了一层白色腻子。
两幅黎倾鑫以前的单人照,从照片看应该来字唐屹悦之手。
窗台边搭了一台极简的白色仿木小书桌,桌上立了几本新书,应该是唐屹悦后面准备的。
唯有不同的是这间房里有两张小床。
“为什么两张床?”
黎倾鑫终于看到了重点。
“这个啊!”唐屹悦此刻脸有些红晕,清了清嗓子又道:“我知道咱山里有个规矩,这女婿回家,不能与媳妇同床共枕,所以……”
黎倾鑫差点来个踉跄,但又不忍反驳。
“悦哥,你知道蛮多的。”黎倾鑫低笑道。
“唐哥,黎哥,下楼吃饭了。”毛云云站在坝子上仰头喊道。
“喊一声就行了。”赵光景拍了拍毛云云的头说道。
毛云云点了点头。
遥记大一,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时,夜里静悄悄的,路上的碎石子颠簸的屁股都开了花。
那土墙残破不堪,入目七分凉。
转眼他们大学已经毕业,尽管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事业,但他们考研的心思也没有落下。
因为只有身在高处的人才知道,学业和事业是相辅相成的。
也只有一直在路上的人,才会更懂得珍惜路上的风景。
……
在中国传统文化上,吃饭绝对是拉近距离最容易的地方,因为饭桌上只说开心的。
“来,鑫娃。这是你最爱吃的土豆块顿猪蹄。”冯秀一直不停地替黎倾鑫夹肉夹菜。
他的碗里都快装不下来。
可惜,他再也尝不到外婆的味道。
吃饭对他来说只是为了填饱那个只知道饥饿的肚子。
“外婆,您快自己吃吧!糖梨的碗已经装不下了。这天汤菜冷得快,别尽招呼我们了。”
唐屹悦起身替冯秀夹了几块软烂的肉片。
虽装上了假牙,但咬合力度还是跟不上了。
李佑山嚼口饭菜又停一会儿,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黎倾鑫偷偷用余光关注着两位老人。
“我去添热汤。”说着把桌上的汤盆端走了。
“外婆,您吃着,我去帮忙。”
唐屹悦起身跟了去。
毛云云见状准备起身,被旁边的赵光景压住了腿。
“云云,这个菌菇你爱吃,外婆专程做多了,你多吃点。”赵光景跟着说,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进碗里,顺带用眼神示意。
朱磊只是看了看厨房的方向,转头夸赞道:“橪哥和褚哥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你小子,还记得那次的干煸四季豆?”石橪理直气壮地问道。
“主要是因为那上面裹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盐,齁得我们喝了一大碗水。这想不记住都难啊!”
毛云云接了话茬过去。
“哈哈……云云,你这之后去职场说话,可不能这样直来直去,小心被人下绊子。”石橪也忍不住想起那次事件,哈哈大笑起来,还顺便说教了一番。
“知道了,橪哥。这不是哥哥们在呢嘛,就想任性下,没想到哥哥们看着黎哥回来了,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的。”
毛云云装作委屈起来。
堂屋此刻有多热闹,厨房此刻就有多安静。
黎倾鑫端着汤盆站在炉子边没有吭声。
唐屹悦跟在身后也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他手中的汤盆舀了起来。
“外公外婆这几年老得很快,因为思念。纵使我们尽可能抽身回来,我安排石橪和褚乔辉留在这里。也不能抚慰他们带着残缺的心思。”
“悦哥。真的很谢谢你!
他们两个人留在这里,的确是大材小用了,委屈了他们一身的才华。
我就是有些难过,明明我后来已经有了记忆,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看他们。
我的自以为是,总以为时间还长,可是没想到,人在岁月的长河里,根本不值一提。”
“糖梨,正是因为岁月无情,而人有情。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那些苦痛中仅有的短暂,也是幸福。”
唐屹悦握了握他的手心,随后拿着勺子从热锅里加了热汤进了汤盆。
黎倾鑫知道,他们此刻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黎倾鑫觉得很踏实,可心中又有些不宁。
下午大家像是开了一个茶话会,那些回家吃饭的几个年轻人还是跑过来了。
“黎哥,还记得我是谁吗?”
黎倾鑫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长得颇为俊朗的年轻人,白净的皮肤,打扮也是洋里洋气。
“周五,你比小时候成熟稳重了。”黎倾鑫没有叫他小名,男人在外面还是需要面子的,尤其是小时候就认识的。
“黎哥,你居然还记得我。”周五的眼神没骗人,是真的发自肺腑的开心。
“黎哥,我呢?”
“周全,你小时候高高瘦瘦的,如今也是参天大树了。”
“咱那个时代,能有啥好吃的。除了朱官儿,咱们不都是小矮个,哈哈。”
年轻人的话题一打开,瞬间氛围也不那么沉静了。
“黎哥,听说你国外成立了大企业。以后也打算两边跑吗?”朱熹关心道。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目前到是不需要,那边我有专业管理团队,平时有需要,远程控制就行。”
对另外两个人来说,他们听得不是太明白,但还是很认真。
朱熹看了看唐屹悦,也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最后周五干脆把话题开到了那年唐屹悦第一次来上鞍村。
“那个时候,……”
黎倾鑫明明就是故事中的主角,此刻却像是一个听故事的人。
他闭上眼睛,把头放在椅背上。
风掠过他的额头,跑上他的鼻尖,从嘴角滑过,吹动着他的每一根发气。
他好像嗅到了风里熟悉的味道,松脂的清香。
他跟随着风飘上松顶,看着整片山头,一块块田野。
门前的那棵梨树在窃窃私语。
转眼月色当空,繁星点点。
他没有注意这些人何时离开的,他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上楼的。
他只记得下午那时听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故事。
闭上眼睛,睁开眼睛。
“悦哥,原来我们认识了那么久了。”
“糖梨,整整十年了。现在进入下一个十年了,然后再下一个十年……直到我们安上假牙,拄着拐棍,满脸褶子地望着对方,还能彼此看见,彼此认识。”
“感觉好遥远啊!”
“糖梨,一点不远!你看!我们人从出生开始算起,就算是活到一百岁,细数日子也才三万六千五百天,一张不大不小的A4纸都填不满。
黎倾鑫转头看着唐屹悦,的确好短。
外公外婆有一天会离去,随着时间的增加,身边的人慢慢老去,然后一个个离去,若是先离去还好,那个最后离去的人,得多孤独。
“糖梨,但是,你看!时间有很多。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一分六十秒,那么一天的时间是八万六千四百秒,减去吃饭睡觉的时间,就算一半的时间,也有四万三千两百秒,除去零头,也比活一百年的时间更长不是吗?”
黎倾鑫看着唐屹悦笑道:“悦哥何时也喜欢咬文嚼字了?”
面对黎倾鑫的问话,唐屹悦沉默了下来。
他们各自看着星空。黎倾鑫之所以现在躺在吊篮里,是唐屹悦抱他上楼的。因为他睡得太沉了,喊都喊不醒,何况也没人忍心将他唤醒。
“是因为当年你的离去,让我对你……我找到你最喜欢看的那本《基督山伯爵》,也因此发现了你留给我的“遗言”。咬文嚼字就是从那里获得的。”
黎倾鑫的手指藏在被单下掐着自己的掌心。
他回头看着那个披着外套坐在椅子上的人。
“悦哥,过来。”
唐屹悦像是受气的小孩子,慢悠悠走了过去。
“这吊篮两人的重量恐怕……”
你恐怕个头,这要不是专门设计的两个人重量,这吊篮空间比正常都大了两倍不止,完全就是一张吊床了。
唐屹悦看着黎倾鑫的表情,直接上手抚上他的脸颊。
“我的糖梨是越来越聪慧了,悦哥的压力山大啊,能否施舍点可怜之心呢!”
黎倾鑫瞥着唐屹悦煞有其事地演着,也不阻拦。
黎倾鑫没有回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唐屹悦的胸膛。
“悦哥。这个位置才是我要停靠的港湾。”
唐屹悦心跳加速,面对心上人的表白,又怎能逃脱爱意。
珍重的额间吻。
夜晚寒风稍停,除了星空繁星漫漫,只有人间相互拥抱的两颗灵魂。
次日,日光温暖。
黎倾鑫在吵闹声中醒来,伸手能触及身边的温度,嘴角扬起的笑意。
唐屹悦放下书,宠溺道:“被吵醒了?”
“楼下做什么,这么多人闹喳喳的。”
“不用理他们,你可以再睡会,我在这里陪你。”
你陪我也睡不着,楼下的声音都快把房子搬走了,还有桌椅板凳摩擦的声音,铁锅炒菜的声音。
黎倾鑫从吊篮爬起来,把头伸出阳台看了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坝子上摆满了数张桌子,来往搬菜搬酒络绎不绝。
“悦哥,打我一巴掌,我这不是做梦吧,这怎么睡一觉,就变成流水宴了。这是个什么日子?”
黎倾鑫不相信这是真的。
唐屹悦起身来到他身边并没有打他一巴掌,而是俯身弯腰蜻蜓点水落在他的唇上。
“悦哥,没刷牙啦,口臭。”
“我又不介意。”
“你……”这是间接承认他有口臭,管他呢,反正自己又闻不到。
“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等会热闹就行。反正我是阻止不了。”唐屹悦摊了摊手。
黎倾鑫把唐屹悦上下打量了一番,根本不信他说的话,在这里的人,只要他一句话,没有人不听,连他自己都要听他的。
要说咱们上鞍村以前在这个生产大队可是最穷的,如今跟着鑫娃,还有这一群年轻人,咱们一辈子没风光过,没想到却跟着享福了。
就是啊!咱们上鞍村上辈子绝对积德了。
黎倾鑫听着大家议论纷纷,赶紧站起身对着四方各自鞠了一躬。
随即拿着杯子道:“这一杯。感谢各位爷奶叔婶侄辈,我黎倾最庆幸的是外公外婆的养育之恩,叔婶们的帮扶之恩。
第二杯。感恩我的朋友兄弟,你们一直是我坚强的后盾。
第三杯。唐屹悦,你是我人生中的一束光,感谢你从来没有放弃过落在谷底的我。遇见是你,最后是你,一直都是你。”
朱磊最先鼓掌,随即大家也跟着。
朱熹顺着掌声结束,带头喊道:“来,趁着中秋佳节,咱们所有人干了这三杯。以后年年顺遂,家家和美,幸福平安。”
坝子里此刻热闹非凡,楼上床头的手机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