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同从北京飞到了宁波。
为了避免伊南知情,我们假装成在飞机上偶遇。见到面,彼此对望几秒后,各自默默无言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伊南一路上都警惕地对着瞿溪,生怕瞿溪会突然过来和我打招呼。与其说害怕这个,不如说他是害怕我的感情再有什么变故影响了终身的幸福。除了父亲和我自己,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才找到了像龙川这样好的男人。
伊南料想的一切当然不会发生,这件事情从开始起我就打算瞒着他的。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回到老家的隔天早上,我一早便去瞿溪和他妈妈下榻的酒店里接他们,父亲已经先行去了医院找理由把保姆支走,龙川也已经去了外地出差。
我本想带着瞿溪和他妈妈先去吃早餐,不想她说没有胃口,于是我们直接开去了医院。这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从后视镜里看得到他们的表情,瞿溪妈妈脸上一脸的凝重,瞿溪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嘴唇抽搐不已,眼睛一直目视着前方,似乎对这座故城的风景并不在意。
快到医院的路上,瞿溪妈妈突然说:“要么……还是算了吧。”
我深深懂得这种退缩所伴随的心情……是啊,那么多年了,所有的感情都已经归零了,所有的情绪早已平静了,这时候再见面,心里会有一场怎样疾风骤雨的风暴啊。不见,是为了心的宁静。见了,却又是为了看一眼故人迟暮的模样。
相见不如怀念,怀念却又渴望相见,自古痴男怨女,无一不活在这种爱意萌动的深沉情绪里,既渴望,又惧怕,既想忘,又不能忘,既留恋曾经,又深知再也无法回去,既恨,到底却还是有爱留在心田……见与不见,爱与恨,生与死,都是一念之间,一线之间。
“去吧,妈妈,都来了。”瞿溪此时明白不需要过多的言语,给她一句肯定就好了。
“嗯。”他妈妈轻轻地应了一声。
到底还是想见他的。那么多年了啊,不见一见,心里那一桩旧愿如何能了?
车已经开进了医院,我停好了车,他们从车上下来,瞿溪妈妈指着医院其中的一栋楼说:“你和你哥哥都是在这里生的。”
那一瞬间我的心又是一颤。我,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其实,我们那个年代,城里的孩子几乎都是在这一家医院出生的。
“嗯,妈妈,都过去了,别想了。”瞿溪缓缓说道。
“那我们上去吧,我爸爸已经在病房里等了。”我说。
“好。”瞿溪妈妈轻轻应了一声。
瞿溪和我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之后迅速回归了目光,我走在了前面,瞿溪扶着他妈妈走在了后面。南方春寒料峭,他妈妈依然执着地穿着一件深紫色旗袍,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呢大衣,脚踩高跟鞋,依然风韵犹存卓尔不群。
这个女人的精致,真是从骨子里就有的。这样的女人,活在任何一个年龄段,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一段路走了很久,我总是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回头一看他们落下了,又赶紧把脚步放慢,就这么反反复复的,把一段只需要走5分钟的路程硬是花了20分钟的时间。我想,这20分钟,一定是她生命里最漫长的时间段之一。
终于还是到了病房门口,我事先给父亲发了信息,父亲已经站在了门口。
再次见到青葱岁月里悄悄喜欢过的女人,就算淡然如父亲,也忍不住激动地嘴角颤动:“阿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伊云来。”
她大为惊讶,端详了父亲很久,终于伸出了手和父亲握了握手,微微笑着说:“我记得的,我们同过班,还一起做过值日生。”
她的这一丝丝记忆已经让父亲感觉到了无上的满足,父亲欣喜地说:“对对对,就是我。好久不见,他已经在里面等你了。”
父亲明白今天不是自己的主场,微微寒暄后就连忙切入主题。我无法想象里面的老人此刻会有怎样激动的心情,一想到他的心情,竟让我也感觉莫名地激动,甚至有点想哭的情绪。
我想瞿溪和我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在这种心情的催使下,我们忍不住跟随在他妈妈身后,一起踏入了病房内。
她推开了门,站定在门口。床上的老人已经坐了起来,一只手挂着点滴,另一只手紧紧拽住被子的一角,脸已经揪成一团,松弛的皮肤都集中到了一起,嘴唇不断地抽动,鼻翼微微地颤动着,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门口这个依旧风姿优雅的女人。
她也望着他,站在身后的我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站在原地笔直笔直的,像北方马路边上笔直向上生长的白杨。
走廊里的风灌了进来,她的大衣微微地抖动,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我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抖,许是南方的春天太冷。
她还是走了进去,迈着最优雅的步伐,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终于到了床前,朝着他伸出了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她没有哭,声音听起来依旧是平静的。
倒是他,她一句话,就让一个看上去刚毅固执的老人猛地抽泣起来。
父亲一见这种情况,转身示意我们都走出去。我们立马会意,三个人悄悄地退出了病房并关好了房门。
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想想这人世间,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能够在两个南北相隔的人心里静水流深这么多年,依然会带来如此猛烈的疾风骤雨。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我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情,却能感受到这样的深情。我想,那一刻父亲和瞿溪的心里也和我一样诸多感慨吧!
“你们聊,我下去转转。”敏锐如父亲似乎看出了我和瞿溪之间的端倪,竟寻了个理由离开,让我不觉一愣。
顿时走廊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此刻却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滴滴答答地打在窗外的梧桐叶上,整个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也不刮风也不打雷,就这样静静地下着雨,让本就深沉的气氛变得更加深沉起来。
“哎……”许久后,瞿溪悠悠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道。其实我知道这一声叹气代表什么,我只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
“我看到他没有恨,就觉得他很可怜。有那么好的女人爱他,却并没有珍惜。”瞿溪悠悠地说。
“可能是男人的本性作怪吧,野心过大的男人,很难守得住纯粹。”我说。
瞿溪微微一笑:“嗯。”
我们同时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句歌词:“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和你躲过雨的屋檐。”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察觉到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词,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躲过雨的屋檐。”
我心里顿时一惊,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瞿溪见我这样的目光,疑惑地问我道:“怎么了?”
“我刚刚也想到了这一句歌词。”我轻轻地说道,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原以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这一趟会面终究会万无一失。岂料龙川大哥和二哥的母亲突然出现在了走廊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了,怎么今天会过来?
我大为惊讶,快速对瞿溪说了一句:“他的第一任妻子来了。”
我快速朝她走了过去,笑着迎向她:“伯母,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她虽然这样说,却是笑着说的。然后,她看到了我身边的瞿溪。只一眼,她顿时就立在了原地。
瞿溪太像他妈妈了……我想,她恨了那么多年的人,想必音容笑貌在她的脑海里都已经格式化般清晰了吧!
“你……”她诧异地看了看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我:“这位是谁?”
我一时卡了壳,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冲突就这样在突然之间发生了,当伯母推门而入,看到的是他们“执手相看泪眼”的情景时,那些早已被岁月淡化却无法遗忘的伤痛就在那一瞬间袭击了她的大脑,即便是修佛多年早已清心寡欲,即便是结局已经尘埃落定,藏在女人内心深处的恨意却从未消却,隔了这许多年,隔了这许多人和事,那种被背叛、被遗忘的伤痛还是指使着这个女人用她平生最凌厉的模样朝着瞿溪的母亲扑了过去……
欠下的那一架,终于还是打起来了……而之所以会这样,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女人,包括疗养院里的那个女人,都耗尽了大半辈子的精力,去爱同一个男人吧!
瞿溪妈妈的披肩被扯了下来,旗袍也被撕碎了;龙川父亲从床上跌落在地上,望着两个撕扯的女人想要拉扯想要苛责都显得有心无力,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唉声叹气;瞿溪冲进去脱下衣服准备拥着他妈妈离开,伯母还是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地上的那个男人就在那一瞬间用了他全部的力气吼了一声:“够了!关上门!我们三个人谈谈!”
说完,他从地上艰难地挪动着,我们都以为他是想要站起来,没想到,他直直地跪下了,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耷拉着头,用最后的余力说了一句:“是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