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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楼的招子重新立起来了。只不过与先前高耸的匾额不同。如今“茗楼”两个字写在一面幡子上,清风一起,幡子迎风飞舞,那两个楷体大字也就格外醒目。

“茗楼还真有股子韧劲,即使被朝廷抄了家也能重新立起来!”

“还不是亏着莫家的大姑娘。听说是她一手把这新茗楼操持起来的!”

莫云潇穿着粗布衣裳,头发也用毛巾裹起来,腰间围着一块破旧的围裙。若是有相熟的人走来一瞧,哪里还能认出这位昔日的富家千金。如今的她分明就是一个粗鄙的村妇。

但尽管如此,莫云潇的美丽仍旧令人艳羡。她的美是一种从内散发出的魅力,自她落水苏醒以后,这种魅力就渐渐凸显了出来。

如今,她去除掉了浮华的外壳,将一个人最本真、最质朴的东西展现了出来,于是风采卓然,与之前的霸道狂傲完全不同了。

晚上睡觉时,她和云湘、云溪两对母女都睡在一张通铺上。她的左右两侧睡着云湘和云溪,她们的身侧睡着自己的母亲。

这两姐妹之间的嫌隙似乎比她们和莫云潇的还要大些,于是莫云潇就睡在了她们的中间,就像一个屏障似的将她们隔了开来。

此时的天空只是露出了一点光亮,云湘和云溪仍然熟睡着。

这两个姑娘虽也俊俏,但睡着的样子却属实不敢恭维。云溪喜欢张着嘴巴睡,云湘呢?样子倒是温婉许多,却是鼾声如雷,叫人哭笑不得。

莫云潇第一次见到她们这样的憨态忍不住笑出了声,但随即想到自己睡着后的样子恐怕也不会很美丽,所以傲慢之心也就渐渐收敛了。

她来到庭院中时,见到正在清洗茶具的周老四,便走过去,将衣袖一卷,笑着说:“周先生早安,这些就让我来洗吧。”

“不可不可。”周老四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大姑娘金枝玉叶,如何做得了这粗活。”

莫云潇蹲下身子,也拿起茶盏洗了起来,说:“茗楼如今已没有金枝玉叶了。咱们得一块把茗楼操持起来,不然,总有人看笑话。”

“谁敢看大姑娘的笑话?”周老四半是疑惑半是愤懑地问。

莫云潇冲屋子里努努嘴,周老四立即恍然。她又说:“还有外面的人。长风楼的章淳,开封府的仇锋,那些和咱们面和心不和的人。”

周老四点点头,叹息道:“世态炎凉,以前茗楼红火,人家就都来攀附。如今呐,唉……”

莫云潇冲他一笑,说:“这不是还有周先生在吗?有您这位茶博士在,我的心里就有底了。”

于是从这一天起,周老四就负责点茶,莫云潇则当起了店里的“焌糟”,添水倒茶,擦桌子拖地板。

而当店真的运转起来,他们才发现欠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即使是像抹布这样的小东西都是完全不够的。还有炉子、水桶、收钱的罐子、算筹等一大堆东西都没有。莫云潇常常站在茶摊前,两手叉腰,皱眉沉思。

不过好在,店里的客人并不多,甚至一整个上午过去了,也没有一个人光顾。莫云潇便有了时间去慢慢添置这些东西。

然而又一个难题出现了。要买家当总得有钱。可她的钱几乎已经花光了。这时她才觉得,卖画的那笔钱根本就不够花。

下午时分,有两个好奇的客人走了进来。莫云潇立即满脸堆笑,迎上去招呼。

这二人却是两个轻薄之徒,见莫云潇容貌美丽,竟然出言调笑:“小娘子生就得好风姿,何苦出来卖茶?若是肯卖个身子,俺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来光顾得了!”

“哈哈哈……”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当然,他们不知道自己调笑的人是“女阎罗”莫云潇。可如今的莫云潇已没有了之前的威严霸气,只是将两手在围裙上一抹,说:“村妇一个,哪来的什么风姿。”

他们听她说得是一口标准的东京官话,也是暗暗吃惊,再看这女子的眼神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凛然而不可侵犯的气势,他们轻薄的念头也就收敛了。

后来他们出去以后才听人说起,这个女子正是“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的”那个莫云潇,不禁后怕,再也没有来过了。

不过莫云潇开张第一天做成了一笔生意,心中也有几分喜悦。她将那几个铜钱在手里掂了掂,规划着如何使用它。

从前的茗楼,一盏茶少说也要两百文,那可是一个“工薪阶层”一天的全部收入。而现在,她没了茶药方子,没了富丽堂皇的楼宇装饰,没了精美名贵的茶器,也没了服务周到的跑腿伙计,价钱自然就落了下来。现在的一碗茶也不过十文钱。

“唉,如果能把这些钱带到现代去,那还不卖个几百万?”她在心里想着,可在宋朝恐怕也只能买几个碟子几个碗了。

“荷露。”李仙蛾的声音从背后传了来。莫云潇吃了一惊,忙回转过头去,只见莫云溪和李仙蛾都站在她的身后。

李仙蛾的脸上带着笑,却笑得很勉强。莫云溪低着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莫云潇有些不明所以,问道:“三奶奶,云溪,你们这是怎么了?”

“荷露,我有件事要和你商议。”李仙蛾望了一眼身旁的女儿,继续说:“我想让云溪放足。”

“放足?”莫云潇一时没有明白。

李仙蛾点头说:“是呀!把这妮子的脚放了,也好给你打下手。”

“哦。”莫云潇这才明白,原来是要将莫云溪裹起来的小脚放开,恢复原状。

莫云潇目光一转,望向了云溪裙下的那双小脚。而她也心虚似的,向后退了两步。

“云溪,你的意思呢?”莫云潇问她。

云溪抬起头来,眼泪像珍珠似的一颗一颗掉下来。莫云潇瞧在眼里,也十分地心疼。

“我听娘的。”云溪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母亲,说:“娘,我怕痛。”

李仙蛾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不怕不怕,我听人家说过,放开不会很痛,没有裹起来的时候痛。”

“可我……可我……还是怕!”云溪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

“唉,你这孩子……”李仙蛾说了一句,转念又一想,忽然说道:“有人陪你一起放就好了。”

这时候,她们三人的目光都向后望了去,站在连接前厅和后院门口的莫云湘呆了一呆,随即浑身汗毛到竖,转身就走。

莫云溪迈着小脚赶了上去,叫道:“二女兄不要走!”云湘只当做了没听见,走得更加快了。

可她裹得小脚如何走快,还没走几步就脚下一崴,“哎呦”一声摔倒了。云溪几步冲过来,将她的胳膊抓着,说:“二女兄!现在家里有难处,咱们两个都放足来帮大女兄吧!”

“我不要!”莫云湘无法放下富家千金的尊严。她冲着云溪嘶吼道:“女子三从四德,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你要我放足,还要去低三下四的去伺候那些人?倒还不如拿刀把我杀了!”

“我呸!”莫云溪骂道:“你摆架子给谁看?咱们的吃穿用度都得靠大女兄撑着,她要是累死了,你我都得当要饭婆子!到那时,你还给谁笑不露齿,行不摆裙!”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云湘奋力将莫云溪推了开去,两手乱抓,两脚乱踢,不断的喊着:“不要不要!我宁死也不要放足!”

李仙蛾和莫云潇也正赶了来,见此状况也不知该怎么处置。云湘如此呼喊,自然也惊动了房里的张芸儿。张芸儿一路小跑而来,将女儿扶着,轻声问道:“怎么了云湘?什么人欺负你?”

云湘用手指着云潇、云溪还有李仙蛾,哭着说:“她们欺负我!”

张芸儿眼睛一瞪,正要发作,李仙蛾却抢先说话了:“姐姐不问问原委,就要训斥人了吗?”

“哼!你这个贱婢!”张芸儿骂道:“你靠着狐媚子的功夫博得大郎欢心,才叫他收了房。如今你倒在我面前逞起微风了!”

李仙蛾也是将眼一瞪,一腔怒气强行压了下去。她说:“姐姐这话原也没错。不过我们修佛的人最是知道天道无常。昨儿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今儿就成了粗布烂衣的村妇。姐姐该明白,如今大郎去了,茗楼没了。但活着的人总得活着。既要活着,就得有饭吃有衣穿。咱们总得帮荷露一把才是。”

张芸儿怒火腾起,骂道:“好你个贱皮子!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难道你忘了我还有一个儿子!他日时雨高中状元,我就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只怕还没到那一天,咱们都得饿死了!”莫云溪抢着说了一句。

张芸儿正要还嘴,莫云潇急忙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执了。不过是放足的事,何谈到扒皮抽筋。”

张芸儿一愕,忙问怀里的女儿:“放足?放什么足?”

云湘惨兮兮地说:“她们这些人都疯了,非逼着女儿放足。”

“这怎么行?”张芸儿将眼睛一瞪,怒道:“荷露,你自己不缠足也还罢了,怎么能让你两个女弟也放足?这成何体统!”

“如今店里缺人手。”莫云潇说:“若是两位女弟能进几分力量,咱们茗楼便更有指望了。”

张芸儿冷冷一笑,说:“简直是笑话!哪有未出阁的女儿抛头露面去做生意的?”

莫云潇沉默了。自从穿越以来,她就对这个时代的女性有了充分的“理解之同情”,尤其是贵族女性。

与她原先的想象不同,这个时代的女性大多都是自愿裹脚的。裹脚,就是她们的生活方式,是她们的尊严,是她们的脸面。

现在要让她们将这个脸面扔掉,那是千难万难的。这种观念冲突,绝不是一句简单的“封建糟粕”就可以概括的。

所以,莫云潇沉默了。

张芸儿见她被自己驳得哑口无言,便又得意了起来,继续说:“女子本就是要裹脚的,这样才能磨出贤淑的性子来。他日嫁了人,也能做个人人交口称赞的新妇。哼!荷露,恐怕就是你不裹脚,人家宋家哥儿才要退婚的。”

张芸儿忽然揭了莫云潇的伤疤,倒是让云溪大为光火。“爹爹还在天上看着你我呢,二奶奶你嘴下留德!”她说完之后也不顾张芸儿气得发绿的脸,扭头就对母亲李仙蛾说:“娘!我愿意放足!我不怕痛了!”

李仙蛾眼前一亮,轻轻理着女儿的秀发,说:“好,可太好了。我的云溪得好好争一口气,做出个样子给旁人看看。”

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泪水就先流了下来。

莫云潇瞧在眼中,痛在了心里。她也将牙齿一咬,说:“你们谁也不必放足,我一人足够应付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却不料云溪将她一把抓住,说:“大女兄!你就让我放足吧!我要帮的可不只是你呀!”

莫云潇一呆,转身问道:“什么?”

莫云潇低头抽泣了几声,说了一句:“爹爹死得冤枉。”

莫云潇和李仙蛾望着她,眼睛因吃惊而瞪得大大的。张芸儿母女俩也是一脸的错愕。

“我知道,只有你能为爹爹报仇。”莫云溪抬起了头来,说:“大女兄,你教我做生意吧。我学会了就可以照料店里,你可以去做更重要的事。”

莫云潇狠狠的将嘴唇咬着,紧紧地攥住了云溪的手,说:“我的好女弟。”之后两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莫云溪爬在她的肩膀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委屈、羞惭、沮丧、难过种种情绪交织在了一起,让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

这天晚上,屋子里传来云溪阵阵杀猪般的惨叫。“啊呀!娘!痛……痛死我啦……”她拼命地喊着,采油灯下,影光绰绰。云溪就坐在床边,李仙蛾蹲在她的身前,就像是做足底按摩一样,为她摩挲着双足。

起初,莫云潇还在窗前看着,可看到后来,她也低下了头,不忍再看了。但那刺人耳膜的呼喊声却不得不听。她不自觉的用手攥着衣裳,越攥越紧。

直到满头大汗的李仙蛾走出来,长舒一口气,说:“妥了。”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裳已经快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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