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恒举起剑鞘,未有预兆地往斜侧方的树上用力抛去。
树影颤动,白衣飘荡,一晃不见。
“在那里!”赵水叫道。
他望见白色的衣角从林旁屋舍的墙垣后飘出,而墙角下正坐靠着那位守夜的老伯——他换了个地方休息,把自己全身上下裹得紧紧的,丝毫感受不到周围的动静。
赵水他们抬脚追上白衣,一直跨过了好几排屋舍,直往餐堂的方向跑去。
好机会!
四人散成一排,成包抄之势紧随其后,就在白影要跨过房头时,守在后头的付靖泽举着铁棍从下方出现,准备给那白影来个迎头棒喝。
谁知这一次,白影再不似虚布漂浮,从衣摆中突然伸出一脚,直直地正对铁棍踏脚相击。
付靖泽手上一震,本就处于低处的他无处借力,只能落下。
本以为是虚架势,却不想这白布里竟真的有人!
其他几人皆是一愣,而那白影见四下被阻,转身挑了许瑶儿的方向攻过去。
本来对这东西有所忌惮的许瑶儿发现是人扮的后,信心增了不少,见他不识好歹地选了她,忙挥起双刀迎面拦上。
可下一刻,遮面的白布被风一翻,鬼脸乍现。
许瑶儿的脑袋“嗡”了一声。
“许瑶儿!”眼睁睁地看着她僵住身子放任白影给了她一掌,赵水急道。
再次被对方逃开,想围堵便是难上加难了。
果然,那白影一路往山下飞快逃去,在快到练场的岔道拐个弯儿后,便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停下脚步,苏承恒向跟在后头的许瑶儿问道。
“应该……是个面具。”许瑶儿撇撇嘴道。
方才那一下,她没反应过来是这种小儿的把戏,补充道:“白面阎罗形的。”
赵水忍不住笑出了声,清清嗓子再次重复道:“哦——从小被吓大的啊!”
“要你管!”许瑶儿向他踹上一脚,被他一弯腿躲了开。
付铮从开玩笑的二人身上移开眼,向跟在后面跑来的付靖泽问道:“靖泽哥,赫连世子没和你一起吗?”
“本来在蹲守,世子突然想到一些东西,说要去查一下,所以让我先守着。”付靖泽答道,“刚才那人是谁?”
“不知道,装神弄鬼的。”赵水两手抱胸,说道,“再找找吧,既是人,肯定会在附近留下痕迹。”
点上火折子,几人往四下的树林边搜寻。
没走多远,他们来到了练场里。赵水一踏进门,忽然从路边儿的暗影处蹿出来一人,将他吓了一跳。
“唉哟哟,我研究了一晚上的兵阵啊!你们这个时辰跑这里做什么,打群架吗!”开阳门主嘟囔着蹲下身,一脸委屈道。
借着火光,赵水这才发现地上摆了好多的豆子,一粒一粒地横排竖直,有如行兵列阵般。
可惜的是被他这一脚踩中,脚边的圆豆子滚动撞开了其他的豆子,整个列阵如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全都打散了。至于他脚底板的那些,下场更不必说。
赵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挪开腿。
“开阳门主!”他跟着随后的几人一起打招呼道。
此刻开阳门主仍陷在豆子被弄坏的颓然中,抬眸瞅了瞅到来的他们,瘪瘪嘴角,显得更加憋屈难受。
“这……”他半背对着他们,避开几人的目光低声道,“这可是我给俺闺女备的贺礼,现在可好,全废了!”
说完,他赌气似的摆摆手,说道:“走了,让开让开!”
“开阳门主。”赵水连忙抢话问道,“你有看见蹊跷的人或者白影吗?”
“蹊跷,我看你们最蹊跷!”开阳门主闹了脾气,头也不回地答道,袖子一甩离开练场。
赵水不禁叹了口气。
他小心地往旁边移开脚,见苏承恒举着火折子在观察豆子阵,说道:“咱们后厨有豆子吗?我明日去挑袋好的还回去。”
“不用吧,他都说了全废了。”许瑶儿瞟着那一堆黄的绿的红的,奇怪道,“他闺女不是与我们差不多大吗,怎么送个礼还弄这些唬小孩子的玩意?”
“这是以豆当兵,是行兵阵法。”苏承恒说道,又摸了摸一旁的地上,有火烧后的灰烬,以及被水浸过的土壤,“看来五行之阵,付门主刚刚在此演习过,是用心之礼。”
“豆子模拟的行兵阵法?”赵水新奇道。
付靖泽看着摆满了一地的圆豆,欣然一笑,感叹道:“门主他,真是用心良苦啊。”
说完,他看了眼旁边的付铮,后者轻轻“嗯”了一声。
“纸上谈兵罢了。那开阳之女自小便被关在一处深山中长大,都没见过几个人,我看那门主根本就不是用心良苦,是图省心吧。”许瑶儿说道。
付靖泽皱皱眉。
“既为将来辅佐世子之人,门主必自有分寸。”苏承恒说道,再次看看周遭,目含疑惑站了起来。
“既不可自主又不见天下,还真是可怜。这样的女子,就算嫁与赫连世子,又有何用——”赵水摸着下巴,不以为然道,“当世人眼中的吉祥物吗?”
耳边传来一声浅笑。
这一句话,不知怎的逗笑了付铮,只见她眉眼弯弯,翘起的嘴角上挂着今日的第一抹松畅。然后她似乎觉得不妥,又赶忙收敛住笑意。
赵水看在眼中,也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行了行了。”付靖泽的语气中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各回各的位置吧,别再出什么纰漏。”
“付铮星同。”苏承恒跟在后面,说道,“你先与赵水他们一起夜巡,我有事要问一下付门主。”
付铮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落眸应道:“好。”
山道上,四人拖着长长的影子,缓缓往前走。
后半夜的空中星光漫天,映在赵水的背上,感觉甚为舒适。
“你们有什么发现吗?”付靖泽问道。
“没有。方圆五里一个人都没找到,明日要扩大范围了。”付铮回答道。
“我们也差不多。”赵水两手撑在脑袋后面,拉伸了下肩膀说道,“除了那个装神弄鬼的,一晚上碰见的唯一一人,就是到处偷懒睡觉的那位守夜老伯了。”
这么寒的天,若不想守夜大可回屋,反正房舍这么多,还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根本没人会在意他在哪儿,也判断不出究竟有没有在别处守夜。
可那老伯偏要从头到脚地裹个结实守在道边,偷懒还会被人撞见,真是个直脑筋。
这样想着,赵水慢慢放下了举起的双臂——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我们也看到了那个守夜人。一开始他来上茅房,正巧当时有嫌疑的那位郭垂星同也在,害的我们担心。后来各自出来了,然后郭垂回屋后,一整晚就没再有别的动静,还打呼,弄得我都犯困。”付靖泽憋了大半夜的话,终于能一吐为快。
“守夜人什么时候去你们那边的?”赵水问道。
“来了好几趟。”付靖泽回道,见他还看着自己,又添一句,“大概你们过来半个时辰前。他约莫每隔半个多时辰就来巡一趟。”
“赫连世子呢?”
“亥时离开的吧。”付靖泽蓦地停住脚,转头向其他人双眼一瞪,惊骇道,“该不会——赫连世子也不见了!”
赵水他们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停下了脚。
处于思乱间的付靖泽越想越慌,垂眼盯着地面道:“是啊,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世子还未回来。这可怎么办,要是赫连世子也出了事……不行,咱们得赶紧去找他!”
他在这边着急,对面三人却是无动于衷——
一个忙着整理凌乱的衣摆,“高高挂起”不予理会;一个抬眉向自己笑了一下;另一个则仗着个儿高,稍稍歪头略过了他的脑袋看向别处。
“你们——”
“赫连世子!”看向他身后的赵水招手叫道,打断了他的话。
“多谢靖泽星同关心。”赫连破从前面不远处走过来,用带笑的语气说道,“不过你似乎有些小看在下了。”
付靖泽转过身去看见完好的赫连破,松了口气,听他自称“在下”又难为情地挠挠头。
“刚才不知世子去了哪儿,见笑了。”他说道。
赫连破的目光闪烁了下,回道:“刚去别处转转。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可是发现什么?”
“发现有人扮作白无常。”许瑶儿斜眼看了一圈人,说道,“你们小心都在这里,有人调虎离山咯!”
几人闻言,面色顿时一变,然后不约而同地飞身跃起。
赵水慢下一步,见他们都往餐堂后的小道去,稍一转眸,沿着侧巷先往别处去了。
“推车呢?”
一落地,付靖泽就发现运货的小道旁少了几样东西,惊问道。
赫连破出刀砍下几根粗枝,扎成一把将它点燃,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只见小道上有两行车辙子印,一直通往山下,看那深浅,应该有两三个人的负重。
“靖泽星同,我们一起去追!”赫连破说道。
说完,他和付靖泽快步奔出,留下付铮与许瑶儿两个人待在原地。
已是凌晨,山风渐渐大了起来。
“还是世子知道心疼人。”许瑶儿拿手捂住口鼻,说道,“这里确实不是适合女子待的地方,真难闻。”
“你若受不了,可以离远点。”付铮观察着四周,回道。
这一柔一刚,性情正好相反,因此在彼此的眼中都有中天然的距离感,话语听在耳朵里,更觉有几分排斥。
许瑶儿将头一偏,回道:“用不着。”
看她一眼,付铮沉了口气,往别处走远几步。
“听闻,你和赵水以前认识?”她打量着别处,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
“是啊。”许瑶儿扬头道,有些得意地叉起腰,“他以前在山里救过我,后来重逢也是在山中,是以恩报恩的渊源。”
“山中……呵,他在山里遇见的人还真不少。”付铮垂眸轻笑了下,小声自言自语道。
许瑶儿自是不会接话。
如此说下去,肯定会提到他们俩又是怎样认识的,这她才不愿听呢。
沉默一阵儿,赵水先跑了过来。
“水哥!”许瑶儿叫道,“你去哪里了呀?”
“你们过来有看见守夜的老伯吗?”赵水气息微喘,问道。
“没有。怎么,你怀疑他?”
赵水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位可疑的星同呢?”
“喏,在屋里。”许瑶儿说道,“还在打鼾呢,声音真大。”
确实,那人的屋舍后窗正好对着这条小道,不必仔细去听,便有厚重而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传来。
赵水眼眸一抬,径直走向那屋子的门前,使劲儿敲了三声。
里面的呼噜声一下子停住,里面的人似乎砸吧着嘴翻了个身,没过一会儿,打鼾声又响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许瑶儿跟到赵水边上,小声道,“别打草惊蛇。”
“世子他们不是已经去追人了吗?”赵水回道。
付铮原本也疑惑,听到这一句有如被点醒,抬头道:“你是说——”
“嗯。”赵水向她点头回应,又敲了三下,叫道,“有事叨扰,麻烦开下门!这位星同?”
里面的沉重呼吸声终于停住。
没人来开门,也没有被褥翻动的声音,屋子里静得出奇。
站在中间的许瑶儿还没弄清楚他们要做什么,便见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竟齐齐聚力出掌,将上了插销的门给生生推了开。
“诶……”她见已拦不住,只好也跟着走进了屋中。
应该不会与对方起什么争执吧。
谁知屋内烛火一亮,看那床上绷直了身子瑟瑟坐起的人,竟是年过半百、今晚在别处遇到的那位守夜老伯——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和赵水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你们……”被从梦中惊吓醒的老伯双眼还有些惺忪,见几人不由纷说地闯进来,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
“老伯,你今晚一直睡在这里?”付铮将语气轻柔一些,上前问道。
老伯下意识地点点头,眼珠一动,又赶忙摇头否认。
赵水又道:“原本住在这儿的星同呢?”
“他——”老伯伸手胡乱指了指,又看看几人。
然后他跟一个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似的,耷拉着五官承认道:“我、我在这儿休息,这几日外面又冷又寒,我这老寒腿受不住。住这里的娃娃好,心肠热,正帮我在外面守夜呢!你们可别怪他啊。”
赵水的肩膀松了松。
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