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盈盈的人工湖,发着光的矮小灌木,晚风习习下,确实是个能被划为约会圣地的好去处。
但前提是脚下的地面不要抖。
那种像开了震动,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的惴惴感,也不是让人站不稳,纯粹就是恐吓。
为了恐吓而恐吓!
“你也别抖了,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你也不用吓唬我,我知道你不是旧时的留影,也老大一只了,不如咱们好好聊聊?”
左手揪住女孩的手,时榫强硬拉着对方蹲在胶泽树边上,盯着从枝到叶都散发着警惕与避嫌意味的小树,可以说是相当好声好气了。
奈何他这个好好聊聊说了半天,该哑巴的哑巴。
就连旁边原本还有些怒意的女孩也忍不住同情起来。
“小树不喜欢说话,它不理你就是不理你,你放弃吧。”
“它凭什么不理我!”
时榫是真弄不明白,他盯着灌木大小的胶泽树,真诚询问,“我哪儿得罪你了?左脚还是右脚啊?还是说你不喜欢我左脸想看右脸?我可以改啊,冷暴力这事是真不行,我接受不了,你要不开口吱一声也行啊,再不济你跟她说,我问她成吧?”
被拉出来的女孩哽了下,深吸口气,加重了语调,“小树不喜欢你!”
“真的吗?我不信。”
女孩:……
说着不信,时榫上手要去摸胶泽枝叶。
“不要!”
看到他这动作的女孩一惊,下意识去拉,然而想象中的血流如注没有发生,她只看到向来讨厌外人小树居然避开了对方的手。
细细的枝干很明显往旁边移开,那种避之不及的意味,即便是不懂的女孩,也看出了点什么。
她愣愣的看向旁边的人,“你,你怎么会没事?”
时榫收回手看了看,倒是没有对方那么意外,“可能是怕我吃它吧。”
女孩:??
“吃它!?”
女孩顿时惊了,她惊疑不定的看着时榫,那大眼睛里的警惕都快溢出来了。
“你想做什么!你不能伤害小树,想要做坏事的是我,你别吃它,我不会让你伤害它的……”
女孩身子往前,想要挡住身后的胶泽,奈何一条手臂被时榫抓着,想动也动不了。
时榫有些无语的看她,“你这小孩有点双标了啊。”
她让胶泽去吃人的时候不说什么,这会儿他说要吃胶泽就开始反抗了,真就有感情的才是真理呗。
“是你要吃小树!”
“嘴上说说不行啊。”
时榫一把将女孩拉过来,“好了别说话,再乱动我真吃了。”
力量上比不过,害怕他来真的,作为砧板上鱼肉的女孩只能愤愤闭嘴。
时榫继续看着胶泽,瞳孔黑涔涔的。
方才他伸手时就试过外显了,能用,但有阻力。
就跟第一晚胶泽毁灭醉欢院时,他想要外显使出藤蔓时的阻力差不多。
胶泽的躲避其实在时榫预料之中,就是刚才的那一试,他才明显感觉到对方不是在躲避他这个人,而是在躲避他体内的藤蔓。
盯着面前发光的矮小灌木,时榫若有所思。
所以之前醉欢院毁灭的那一晚,他无法使出藤蔓不是因为结局既定无法改变,而是因为当时出现的就是胶泽本体,因着它的害怕,所以在下意识压制他使出藤蔓吗?
又是这种源于基因上的压制与特殊,时榫猜中了的同时,心中却也无端多了一份腻烦。
还是这样,又是这样,依旧是这样!
从在放逐区醒来开始,所有让他意外的来源统统似乎都要追溯到他体内的异化基因上。
厌恶吗?
自然是不厌恶的,这是他强大力量的来源,是让他有可能摆脱冷冻人短暂寿命的唯一机会。
但时榫讨厌这种总是与真相擦肩而过的感觉。
有时候明明觉得就是临门一脚的事,偏却总有些不配合的人和事将他拒之门外。
时榫不开心了,他一不开心就想折腾点什么,尤其是在面对朝他冷暴力的胶泽异种时,那种不开心更是嗖嗖往上飙。
于是他飞快伸手抓住了最底下的树干部分。
因为抓的地方太靠下,胶泽没躲过去。
“啊,这不还是抓住了嘛。”
抓住树干的时榫笑了下,他盯着面前发光的灌木小树,双眼像是深不见底的湖,压抑着他不曾释放的邪性。
时榫没有管挣扎着想要抬逃走的女孩,只是看着枝叶飞舞的胶泽,一边在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全身异化,一边自顾自说着话。
“其实我并不想跟你对上,我找你只是想了解一些事而已,但你的不配合伤害了我,我很伤心。”
“我们不能聊一聊吗?就像我跟那条鱼一样,大家一起成为朋友多好,反正你也有跟人类做朋友的经验不是?”
“小青是你唯一在乎的人吧,可是她为什么宁愿当一只猫也不愿意变成人呢?或许她还喜欢兔子,所以你弄出了满宫殿的兔子想要讨好她,可她为什么还是不愿意跟你说话,你有想过这个答案吗?”
“她恨你。”
【你撒谎】
很突然的,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时榫脑海中炸响。
原本还在拼尽全力异化全显的时榫眼睛微亮。
他勾起唇角,握紧手中微微颤抖着的细弱树干,“是我撒谎,还是你不愿意承认?”
【她不会恨我的】
胶泽的声音很稚嫩,宛若六七岁的小孩,雌雄不变,可话中的坚定,却与孩童的模样截然不符。
时榫:“如果你觉得她不恨你,那你为什么会突然愿意开口呢?你在掩饰你的害怕。”
声音没有继续。
时榫扭头看向身旁已经懵然的女孩,微笑着偏头示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猜到了我在说什么吧?需要说点吗?”
女孩怔怔的看着他,又看向已经不动的小树。
她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仅仅只是听到小青这个名字,外加时榫的那几句话,她就已经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一片沉默中,女孩定定地看着胶泽,忽然问了句,“我们没有成功,对吧?”
话落,她转头看向时榫,固执等待着后者的回答。
时榫挑眉,“如果你是指毁了醉欢院,那恭喜你,你们成功了,但如果你是指救下图景,那就不好意思,你失败了。”
不是你们,是你。
女孩听懂了,她有些发愣,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啊……是我失败了。”
即便不知道未来,在泥沼里摸爬打滚,靠着察言观色早就有了自己判断力的女孩也已经猜到了一些结局。
她看向胶泽,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浅笑,“谢谢小树,谢谢你救了我。”
一场计划好的逃走,小青为了救图景放出了异种,可本就不该被人所束缚的异种一旦开了闸,又怎么会如实按照计划所进行?
小青是异种在乎的人,可图景又算什么呢?
小青不会死,却不代表图景也会得救。
……
漆黑的夜,重重叠叠的阴影下,狸花猫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一切都停滞了。
轻盈的脚步细碎,察觉到动静的时榫扭头,看到了真正的小青朝他走来。
猫不知道在周围听了多久,它走到女孩面前,没有停留,似乎并不在乎这具它曾经的身体模样,它只是走到时榫的身旁,抬头静静看向了面前的胶泽小树。
时榫低头看看猫,又看看树,想了想后,他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不会恨小树。”
一直哑巴的猫忽然开了口,它没有张嘴,但属于小青的声音却凭空响起。
“我只是恨自己。”
“是我造成的那一切。”
“小树很好,我只是不想活下去了。”
时榫掀起了眼皮。
【不可以!】
就像是触动了逆鳞一般,矮小的灌木受到震动,细小的枝叶颤抖不止,周围掀起了强烈的精神波动,所有的景象都在微微扭曲,连时榫也不得不为了抵御这股从四面八方突然涌过来的压力而集中精力。
在场唯一没有波及的,只有小青。
【小青不可以死】
【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
【小青是不是不喜欢这里了】
【没关系的,很快小青就可以活过来了】
原本还只是当个听众的时榫,在听到活过来的这一瞬间,顿时就想到了什么。
孕育!
原来胶泽突然的孕育是为了复活小青!!
他恍然大悟,旋即就又升起了新的疑惑——
一只异种,究竟是怎么做到能将死去的人复活的?
从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想通关键的时榫也不急了,他看着前面两只非人生物,只想继续往下细听更多线索。
但,听到胶泽那般说的猫似乎不想说什么了。
“对不起。”
充满倦意的一句话,是猫转身前对胶泽的最后一句。
【我不允许!】
【小青说过会陪着我的!!】
在强烈尖锐的剧烈波动中,时榫看着猫转身看向了他。
那双圆圆的猫眼依旧平静,平静到近乎死寂。
猫说,“吃了我。”
时榫怔然。
猫指向了旁边时间凝滞的女孩,“没有人能在这里一直活着,我的灵魂被禁锢在了躯体里,小树为了维持这个世界,让我活下来,一直都在不断吞噬人的灵魂。”
“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小树害怕你,你跟它一样,或许只有你吃了我,才会让一切都平静下来。”
【不可以吃小青!】
【不准吃她!!】
风暴在继续,扭曲的世界破碎成片,无尽的黑暗中,莹绿色的璀璨星芒遍布裂缝。
时榫只是定定的看着猫,“它说可以将你复活。”
“可我已经不适应外面的世界了。”
猫说着,低头似乎在看自己的身体,“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变了,变得不太像个人。”
猫沉默着,忽然抬头看了眼时榫,又扭头去看身后的胶泽,“其实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图景了。”
“我早就记不起醉欢院里的日子了,放不下的,一直都是小树。”
时榫深深看着它。
猫的话,似乎也打动了处于崩溃中的异种,隐藏在裂缝下黑暗世界中的庞然大物,颤抖着的根茎蠕动着,朝着蹲坐的猫缓缓伸去。
【小青不准离开】
【小青不喜欢,他们都可以消失】
被发着光的无数根茎包裹着,小小的狸花猫蹲坐在无死角的保护圈里,像是被怪物捧着的珍宝。
猫对怪物说,“可小树为了我,还会接着杀人,我不喜欢这样。”
【那我不杀了】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小树会生气吗?”
【小青不准消失】
“我讨厌你。”
【小青说过不讨厌我】
“这样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
人与异种,真的做到和谐共处吗?
时榫不知道,但他好像亲眼见到了。
就像小青和胶泽,两个差距悬殊的存在,在时光的轮轨中达成和解,他亲眼目睹了破碎的世界重聚,看见了隐在黑暗下的庞然大物停止溃解,也见证了一只顶级异种甘愿为了一个普通人,分予它一半的力量。
【我给你一半的力量,不吃小青】
当胶泽的声音主动在脑海中响起,时榫看着那棵重新恢复原样的矮小灌木心下震动不已。
“一半的力量?为了一个必定消散的意识体,你确定吗?”
说出口的瞬间,时榫就反悔了。
一只异种愿意主动给,他何必要去重复提醒?
他要的不就是这结果吗!
然而胶泽没有反悔。
【小青最重要】
时榫沉默了下,旋即又道:“那条鱼呢?被你困在宫殿的那条鱼,你将一半力量给了我,就不怕它反过来将你吃了?”
【你吃的也有它一部分】
时榫:……
懂了,感情那鱼还是没干过这棵老树。
时榫微微眯眼,“那它现在还在这儿吗?”
虽然不太好,但时榫在这一刻的想法依旧是能不能再吃一条鱼。
没办法,人的道德就是这么忽高忽低。
【它出去了】
时榫顿感遗憾,“你将它送走的?”
【它打不过我自己走的】
啧。
时榫不遗憾了,说好的大家是朋友,结果那鱼走的时候都没通知一声他,果然是塑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