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阿梨面红耳赤地低声说道。
“啊?!这话,你也信哪?!”
小黑子却是“咕咚”的一下子,笑倒在了炕上道:“你可真是一个大傻丫头呀——当然是假的了。甭管你是丑、是俊,将来会不会做老姑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此言毕,又越发地凑近了再次抬起头来的阿梨,继续嘲笑她道:“不过呢,我今天又仔细地瞧了你一下儿,发现你的确是丑得惊天动地、举世拔尖儿——这往后啊,除非是哪个男人瞎了眼,不然哪,你这一辈子,都甭想嫁出去。”
这小黑子自幼跟着一群轻浮的店小二们,学得油嘴滑舌、尖酸刻薄的,其实以他的年纪,又哪儿懂得什么婚嫁之事了?不过只是鹦鹉学舌罢了。
可是阿梨却不免,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徐凤仙和徐文吵架时,徐文动辄便一脸笃定地,斥指恫吓他姐姐道:“徐肥猪,你这么贪吃、贪睡,二十几岁也嫁不出去!”而徐凤仙每一次,都会被他吓得涕泗交流,捶胸顿足——唐朝时期的晚婚年龄,是为女子十五、男子二十。所以,假如一位深闺的女子,一直到了二十几岁都还没有出嫁的话,多半,便将一生都寄傍于父族,孤独终老。这在古代社会里,乃是一种非常凄惨的境况。
阿梨长期与世隔绝,见识短浅、不明就里,但思及凶悍如徐凤仙尚且都怕,那么,显然二十几岁不出嫁这件事情,一定是十分令人畏惧的,只怕比死还要更可怕,因为徐文也常常威胁他姐姐道:“徐肥猪,你要是再敢偷吃我的酥糖,我就一砚台拍死了你!”也并没有瞧见,徐凤仙就吓得哭起来。而此际,小黑子却说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那岂不是,更加可怕得多了?
阿梨越念越惧、越想越怕,不过,最为恐惧、可怕的,却是她自己压根儿都不明白,令她恐惧与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恐惧、可怕之事。而这,才是真正叫人恐惧、可怕得紧。
于是,阿梨便不知不觉地缩进了墙角儿,慢慢地矮下身去。
“诶,小猫咪,你怎么啦?”
小黑子倒让她如此的反应,给生生地吓了一跳,干笑着说道:“这无缘无故的,你怎么又哭啦?!”
阿梨置若罔闻地倚靠在墙角儿,依旧持续不断地,仓惶痛哭着。
“诶呀,你这是干吗呀?就算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你也不至于,哭成了这副德行吧?!”
小黑子颇为尴尬,只得绞尽脑汁儿地,反复安慰她道:
“行,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那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别伤心嘛,啊?嘿嘿嘿嘿。”
“小猫咪,我求求你了,你别哭了,成吗?雷神都快被你招来了——你敢情是想嫁给他吗?那人家风婆儿,就第一个不能答应啊。”
“呃......其实呢,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再说了,万一,真有那瞎了眼的男人呢?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是......”
“啊......”
只听“哇”的一声,阿梨哭得更厉害了。
“得,小猫咪,你别再号丧啦,我娶你,我~娶你还不行吗?!”
小黑子于情急之下,猛然间灵光一闪,急中生智道。
“当真?!”
而阿梨一听见这个,立即便破涕为乐、冰消雪融地追问他道。
“当~真,自~然当真!”
小黑子咧嘴苦笑着,悲壮万分道:“等到长大之后,我娶~你就是——唉,可怜小爷儿我,这一番,可真是吃亏,吃到家喽!”
“嘻嘻嘻!”
阿梨笑嘻嘻地用衣袖揩去了泪痕,一跃而起。
“嗐!你们这些女孩儿家,就是这么疯疯癫癫、古里古怪的。那嫁不出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依我看哪,这世上最恐怖、最可怕的,应该是你们的眼泪才对。”
小黑子不由得瞠目而视,无可奈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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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那大刘前来草料房,探望小黑子的伤势,见他内毒逐渐消散干净,其外感的症状,亦是减轻了不少。唯独众多燎泡内,兀自灌满了又厚、又硬的脓浆,一时不易平复。
“小姑娘,你得用烛火燎过的银针,帮他挤净了脓液才行啊。”
大刘见状,便从怀内取出了一枚银针来,叮嘱阿梨道:“不然,恢复得慢不说,这往后啊,还会留下许多难看的疤痕。”言毕,就回厨房,继续忙碌去了。
“哎呦!!我说小猫咪,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儿吗?!”
阿梨于是洗净了双手,用油灯烧了一下儿银针的顶端,认准了一只胖大的水泡,从中间当头儿挑破了,甫用手指微微地挤了一挤,小黑子便嗷嗷儿地狂叫说道。
阿梨见状,心内疼惜不已,遂以金银花水漱口之后,毫不犹豫地低下了脖颈,用嘴巴轻轻地衔住了那只水泡,尽量轻柔而舒缓地,吸净了里面所有的脓液,吐进了水盆之内。随后,便逐一地吸吮干净了,他背上的每一只水泡。
“呃,小猫咪,”
小黑子不禁愕然动容地,向她低头赔罪道:“头午我不应该污蔑你笑起来的时候儿,就连钟馗,都要比你耐看了几分,实在是对不住了。”顿了一顿,复又抬头诡异一笑,飞快地续道:“因为你无论什么时候儿,都没有他耐看,哈哈哈哈哈!”
“讨厌!你就是闲得没事儿干,老爱取笑人家。”
阿梨用手捂住了嘴巴和牙齿,嗤嗤娇笑道。话中貌似怨怼不满,实则欢喜、舒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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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小黑子的状况,日益好转,恢复神速,到了第六、七天上,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大刘于此之前,约摸着能有两、三天的时间,都没有进厨做工了。是以小黑子和阿梨,亦是几日间,都不曾与他相见。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是没有白费了,你的这一番辛苦料理。我原本就说,这药啊,乃是我家的祖传方子,效力神速,旷古烁今~~——”
这天早晨,那大刘再次过来的时候儿,一副步履轻盈、满面笑容的样子,仿佛是家里新添了什么喜事的一样。等再瞧见了小黑子的状况后,更是欣慰笑道:“否则,他的烫伤啊,又哪儿会好得这么利索呢?”
那大刘一面这么对阿梨说着,一面又掀开了小黑子的上衣,仔细地瞧了瞧他的后背,指指点点地咂舌叹道:“咦,你瞧,这背上,到底还是留下了三块儿明显的疤痕。大概是有三处脓液,没有挤干净的缘故吧!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只要不脱光了衣服,谁又能瞧得见呢?”
大刘如此谈笑言毕,放下了小黑子的上衣,重新给他拽整齐了,又把他从炕头儿上,搀扶了下来道:“小姑娘,今天的阳光甚是喜人,你且留在房中,好生地替他归置、归置,我带他去外面,晒晒太阳。”
大刘搀扶着小黑子,在院子里头刚刚坐下,便有两位客人,打从二楼的双人房内走了下来。途经小黑子的身旁之际,那二人竟突然地停下了脚步,聚精会神地端详了小黑子片刻后,又互相喁喁低语了起来。
“喂,你们俩,瞧什么呢?!可是小爷儿的脸上,有金子不成吗?!”
小黑子被他们俩嘀咕得颇为不快,不由得嘴巴一撇,很是不客气地,丢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道。
“该死的奴才,你这是怎么和大爷说话哪?!欠揍!”
而大刘眼见这两位客人,俱皆为二、三十岁的年纪,体魄健壮、血气方刚,一名肩宽臂长、背负着宝剑,一名腕粗腿稳、腰围着九尺的长鞭,摆明了,都是江湖上的豪客;于是急忙赔着笑脸,佯装要去打他道:“两位大爷,请莫见怪!”
“喂,住手!!你这莽汉,不得无礼!”
孰料那名负剑的客人,却是看得勃然作怒,将右手的四指并拢微屈,与拇指相映、相对,呈现出了一副鹤喙大张、大合之状,直奔大刘右肘窝儿的“曲池穴”而至。
那大刘假意要打小黑子,本来也是想要袒护于他;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对方居然会动起手来,阻拦自己。眼瞧着此人招数儿精妙,携风带电,使出的,乃是“小擒拿手”中的“仙鹤取珠”一式,一旦肘窝儿教其拿住,顷刻之间,便可使自己受制于他——大刘识得厉害,是以连忙缩手,躲开了此招儿。
“欸?这个厨子的身手,倒是敏捷得很哪!我只用了三成的功力,却是小瞧了他了。”
那名负剑的客人,于大意之下,一招儿落空,心中也是又惊、又怒道:“哼,难不成,我还能输给了你~?!”便胸怀着此念,三花聚顶、凝神提气,“巧折梅”、“醉酒戏娇娥”、“普降甘露”、“拈花笑”、“仙人指”,刹那间快若迅风,数招儿连发,招招儿皆奔大刘的“曲池穴”,偏要去拿他的右手肘窝儿。
“诶呀,这位大爷,您有话好说便是,何必一定要动武呢?”
那大刘将右手紧紧地收拢在背后,并不做任何的招架和还击,只是一味地腾挪、闪躲,回避着对方道。
但那名负剑的客人,先后共发六招儿、六式,招招儿徒劳,式式无功,眼见不敌于他,心中便更加地不忿了起来,反手就要去拔背上的宝剑,意欲兵刃相见。
“二弟,住手!亏你还是个使剑的,怎么连行家都认不出来呢?!”
他的同伴,却瞥了一眼大刘手上的老茧,赶忙喝止他道。
那二弟听了他哥哥的教训,立即顺从地放下了手臂,不再继续。但看上去,仍然是一脸忒不服气的悻悻之貌。
“呃......这位仁兄,舍弟性情暴躁、行事鲁莽,凡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大度见谅。”
他的哥哥便急忙对着大刘深作一揖,含笑赔罪道。
“大爷言重了,小人担当不起。”
大刘也连忙还礼说道。
“敢问仁兄,”
那人接着拱手为礼,好言询问他道:“不知您师出于哪家门派,又是哪位剑侠前辈的座下高徒呢?”
“哎呀!大爷,您就别拿小人开涮了——”
不料大刘一听这话,却是面色巨变地袖起了双手,嘿嘿干笑道:“小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厨子罢了,什么门派不门派、剑侠不剑侠的,小人哪儿懂得这些呢,嘿嘿嘿!”
“如此,仁兄保重,在下告辞了。”
那人明白,他这是不愿意表露出真实的身份,便一笑了之地抱拳说道。
“嘁,不说就不说,好神气,好了不起的吗?!”
但那做弟弟的,却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莫非,你还能是天下第一剑,高胜高大侠的子弟??哼,我呸!臭美吧你!”
“二弟,不得造次!走吧。”
他哥哥侧目瞪视了他一下儿,拂袖责备道。
“哎,是!大哥。”
那二弟一缩脖颈,讪讪说道。语毕,犹还斜歪着脑袋,狠狠地瞪了大刘一眼,这才怏怏不快地走开了。
“喂,小娃娃,你在六个月之前的二十六日午时三刻,刚刚度过了整满十岁的诞辰,是不是啊?”
可仅仅走开了几步远,那做哥哥的却又忽然转回身来,笑微微地询问小黑子道。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黑子大为惊异道。
那人闻言,频频颔首,但笑不语,径自招呼过来了一名小二,结账、牵马,不一会儿,便和他弟弟,骑着两匹北方所特产的突厥骢毛儿骏马,快速地扬尘而去了。
“嗳,大刘伯伯,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奇怪得很哪!”
小黑子张口结舌地“啧、啧”惊叹着,凝眸遥望其踪道。
“唉!搬来搬去、兜兜转转的,总是会被人一朝识破,就此前功尽弃。”
但大刘却只是颜容灰败地,喃喃自语道:“可到底哪里,才是我们一家人的安身立命之处呢?!”
小黑子恍惚不明其意,十分不解地仰目瞅向大刘。而大刘则相当温存地抚摸着他的额角儿,唏嘘不舍道:“小黑子,你要好生地将养,多加珍重。咱们,就此别过了。”
“嗯,大刘伯伯,明天见。”
小黑子“嘿嘿”一笑地颔首说道。
“明天见?!”
大刘沮丧着脸色,黯然一笑道:“唉,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随后,便不胜疲惫地挥了挥衣袖,急急忙忙、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