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军小时候来过矿上,也曾经在这老家属院和父亲以及后妈和小刚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对这里的一切还是很熟悉的。尤其是在矿上干的那一年,他喜欢这里的清静,经常一个人来这附近散步。尤其是妈妈昏倒的那间房子,他只看一眼,便痛彻心扉,永远铭刻在记忆中。
如今,他又来到了这里,却是和当年一样的愤怒和心痛。以前是因为妈妈,这次是因为父亲。
父亲终于是尝到了他亲手种下的苦果,也可以说是遭受了报应,他呕心沥血养大的狼崽霸占了他的窝,把他赶出去了。
走在绿树浓荫的老路上,煤渣铺就的路面黑漆漆的,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踩着脚下晃动的光影,志军有一刻的恍惚,似乎自己穿行在时光隧道里,刚刚走过岁月的长河,从上个世纪一下子就走到了现在。
志军在那扇破败得能一脚踹开的木门前停下,他听见了屋里的咳嗽声,父亲在屋里!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扣响房门,门吱呀开了,父亲一张消瘦憔悴的脸看得志军心酸,他在家里休养的那段时间奶奶把他照顾得气色红润!
父亲看到志军的那一刻脸上有欣喜、不安和瞬间的慌乱。像一个背着大人干了坏事的小孩被发现的样子,但是又有受了欺负后见到亲人的委屈。他没想到志军会来矿上看他,既然能找到这里来那肯定是去过新房子了。
“你咋来了?”
他把志军让进屋,屋里光线有点暗,他打开了灯,掩上门。一股潮湿的霉味直钻鼻孔,那个不大的钉着锈迹斑斑的铁条的小窗户不足以让屋里空气流通。志军反身把门大开着,让被树木遮挡了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照进来,让五月的混合着花香与树叶清香的和风吹进来。
屋里简陋得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桌子,桌上一个开水瓶,一个保温杯,一把椅子,连个衣柜都没有。父亲是个爱整洁的人,他的衣服倒是折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码在床上靠墙一边。没有锅灶,没有做饭的痕迹,看样子吃饭就在食堂解决。
看着父亲如此落魄潦倒,如此寒酸,志军心里很不是滋味。对父亲的怨和恨已经被漫长的岁月消弭,如今他生着治不好的病,被他亲手养大的继子赶了出来,他算是已经受到了惩罚,志军不想再说埋怨抱怨的话。已经初夏的天气,父亲还穿着厚外套,床上还盖着棉被,可见身体的虚弱。让儿子看到了自己的窘况,他有点不知所措。见志军沉着脸不回答,他在那张咯吱响的似乎快要散架的椅子上坐下,摸出一支烟,点燃,默默的吸了几口。
志军眉毛紧拧着,每一根眉毛里都掩藏着杀气。深呼一口气。
“出来多久了?”声音里极力压抑着愤怒。
“几个月了。”
“最开始为什么不说?你打算就在这里住一辈子?”
一向沉稳的志军提高了音量。想到父亲以前还想让自己接班,在矿上找女朋友,结婚住进新房,是自己不听他的安排,拒绝了他朋友的女儿,是自己不听他的话,不想打扰他的小家的生活。没想到他却被小刚赶了出来,看父亲黑发夹杂的白发,一口一口的抽烟掩饰着他心里的悔恨和无奈,又止不住的咳嗽,咳几声就深呼吸,像搁浅的鱼儿大张着嘴巴,鱼鳃难受的一张一合。志军看他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和疼痛。
“都这样子了还不愿戒掉吗?”志军声音柔和下来。
“不想戒了,”但父亲还是在桌沿摁灭了烟头。他明白他自己的身体,熬不了几年了。
志军心里也明白,心里堵得慌。
得知父亲中饭都没有吃,志军跑去食堂给他打了饭菜回来。父亲吃饭的时候志军出去了,他先到食堂找父亲的同事了解父亲的情况。都说他身体状况很不好,因为咳嗽不上大灶了,可是打杂的工作又有搬进搬出的体力活,他身体吃不消。又去找了领导,领导说食堂打杂的工作已经算是相对轻松一点了。考虑到他身体,考虑病退吧?反正也快到退休年龄了。志军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和父亲说退休的时候,他欲言又止,眼睛在小屋里逡巡了几遍,暗暗叹气。志军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怎么?还舍不得这破房子?想在这里养老?”父亲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他进退两难。这都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别人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你舍不得这里那就住回新房去!经常过来看看就行了,我不回去了,把奶奶接来陪你,如何?”志军带着调侃的语气。随口一说。说完愣住了,咦!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他想到了对付小刚的办法。
“其实,你要真愿意在矿上干,这倒真的行得通。”父亲听完志军的话后眼睛一亮,期待的看着儿子。
“不愿意!”志军回答得干脆。“不过,晚上去找小刚的时候你要记着这样说,我接你班,房子是你和他妈共同的,所以你有权让他搬出去。要么同一屋檐下下。就说把奶奶接来,我们一家不回农村了。看他怎么说?”
志军敲敲桌子,“当然是假的啊,但是不能穿帮。目的是让他补出房钱来,他要房子就必须补钱给你治病。什么都办好后你就跟我回家,家里热汤热水的,让奶奶找草药给你调理调理。老家空气都比这满鼻子煤炭味好闻。”
父亲听了儿子的话,双手捧着脸,老泪从指缝滴落。
志军恻然,他真的老了。
带着父亲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有父亲的老同事过来拍拍志军肩膀,“因为小刚不是矿上工人,没法找领导出面,而你爹又拉不下面子,”
“嗯嗯明白!”志军感谢大叔无言的鼓励。
饭毕,志军回到老房子里抱着父亲的被子,带着父亲直奔新房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