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激的意识占据思绪,谢今华再度陷入混乱之中,但这次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又听到了熟悉的琴音,一如既往地难听。
“怎么又出来了?我打算忙完就去看你的,”谢今华有些无奈地看向孟霁。
孟霁手上动作不停,伴着卡顿的琴音轻笑道,“这琴音是安魂用的。”
他扬起脸,“这里杀气太重,亡魂不散,会加重你的心魔。”
谢今华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她沉默了会儿,在他身旁坐下。
这些人确实是她杀的,孟霁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可她就是忍不住多想,她已不想再去问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只是先前的想法更加坚定。
她静静陪着他把琴弹完,又把人送回房间。
“羡逸,”她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轻声开口,“我希望你在房间好好养伤,不要再随便出去走动。”
她为自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贺思珩这段时间不安生,我怕……”
“我明白,”孟霁笑着转身,“我会在房里好好养伤,哪儿都不会去。”
他的反应半点没有意外,谢今华却有些唾弃自己,但想起敛青的话,她又坚定心思,拉着他在床边坐下,“我会每天都来看你的,你先把伤养好。”
“好,”孟霁只笑着点头,“你自己也要小心,我等你来看我。”
谢今华离开时可以说是十分狼狈,她无法看着孟霁信任的目光坦然面对自己见不得人的想法。
孟霁看着他留下的结界,收起笑容,转身在床上躺下。
他以为他已经给足她安全感了,却没想时隔多年,她还是做出了和当年同样的选择。
不世谷一直在找化魔为人的法子,其中最棘手的便是因执念入魔的,一来是这种不好化解,二来便是没有魔愿意被剖开心魔研究,一来二去,不世谷人无奈之下选择了谢今华,准确来说,是谢今华主动找上了他们。
但当时的他不知情,以为谢今华是被哄骗,说什么也不许族人把她当试验品,那是他第一次正面和族人起冲突,也是谢今华第一次懵懂心动。
她那时并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只是在各种研究的折磨下变得偏激、执拗,就像现在一样,她打伤了试图接近他的人,把他困在了山洞里,她偏执地认为他就是她一个人的,他只能和她在一起,虽然他也这么觉得,但这事儿很快就被娘亲发现并阻止了,她后面也再没说过类似的话,以至于他以为她早就放弃这个念头了,却没想会历史重演。
他待在哪儿无所谓,若是平日,他甚至会觉得被她这么关着只看她一人也不错,但现在情况特殊,他不能看着她被敛青蛊惑控制。
只是他该如何入手呢?他头一次面对谢今华的问题感到手足无措。
自这日起,谢今华每天傍晚准时过来,陪他吃饭、睡觉,清早就离开了,仿佛一切如常,只是她几乎不再和他提起外面的情况。
他也从不过问,只是有一天,他坐在窗边看着树叶一点点被夕阳染红,忽然说,“我做梦了。”
谢今华站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我记得你许久没做梦了,梦到什么了?”
他两指摩挲着,喃喃,“初见。”
“那日春光正好,”想起那天的场景,她嘴角慢慢扬起,周身戾气褪去。
“不,那日是初秋,”他轻轻摇头,语气却坚定。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入魔那天,她下意识蹙眉,并不想提起那段过往。
“那时的你才那么小一个,被折磨的没有人样,在地上爬的那么狼狈,”他的声音在颤抖,却没停下,“我却想挣扎什么,死了多好。”
这句话孟霁从未和她说过,她扶着他的手一僵,不是愤怒他当时的想法,而是这话在她心里出现过太多遍,她已经熟悉到不知该作何反应。
孟霁垂眸,回忆慢慢拉远,“可你当时说所有人都要你死,你就偏要活着,我就想原来还可以这样,还可以把意义寄托在他人身上。”
他转身仰起头,看着她眼里的意外,眼里像是寒冰化开,一片春水柔和,“从那时起,我活着的意义就寄托在了你身上,看着你从那时的狼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我很开心。”
她忽而红了眼眶,在他身旁蹲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怕失去什么一样,“你那时……”
相处这些年,她竟从不知道他也曾有过死意,她的手攥的发白,青筋分明。
他依旧笑的温和,抬手替她擦去眼角泪渍,“很矫情对不对,可那时的我真的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爹娘的一生都给了不世谷和所谓责任,却唯独不能给我,我恨他们生下我却又不管我、恨那些仙门正道、恨不世谷的一切,更恨天生肩负着这些责任却不愿承担的自己。”
他眼眶通红,一滴泪砸在她手背,她浑身一颤,心中一片酸软,“羡逸。”
他没有克制,眼眶里涌出更多泪珠,一滴滴断了线的珠子样啪嗒落了一地,他的声音更低,“复生之后,寒冰折磨虽苦,却抵不过心中恨意磋磨,我常想,若是那时我担起责任,不世谷是不是就能躲过这一难,你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他从不曾在她面前哭过,她怔怔看着他哭,他浑身都在颤抖,眼睛里的恨意和自责灼人,她好像只会喊他的名字了。
羡逸,羡逸。
她每喊一句话,他的泪就几分,最终盈满眼眶,整张脸都被打湿。
“我好痛苦,从来没这么痛苦过,”他以手掩面,声音嘶哑低沉。
这样的恨意她曾经历过,它像是取了她的脊梁骨做刀,一刀一刀细细切碎她的血肉,然后又慢慢磨着她的骨头,势必要卸掉她所有的意志。
可她混混沌沌地熬过来了,哪怕那把刀仍横在心间,叫她每呼吸一下就疼的痛彻心扉,但它再无法要她的命。
她不想看他也这样。
她强硬地拿下他的手,抬袖替他擦去泪痕,“羡逸,还有我呢。”
“袁眠死时,我总觉我也是该死了的,人怎么能斗的过天意呢,可每次看到你我就想,我能从它手上抢来你的命,就也能保住自己的命。”
她像是要擦去他心底的痛苦一样,执着地擦去他连珠串似的泪滴。
她沉默着,不再说话惹他难过,只是眉目之间的戾气终于散去,像是坚定了什么似的,她握住他颤抖不止的手,轻轻落下一吻。
这次的孟霁反应的很慢,他微微张口,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你既已把命寄在我身上,今日我也把这条命托付与你,就算是真到了彻底被心魔控制那一天,这条命也交予你处置。”
“天道愚人,我们就该和它争个高低,不世谷两百多条人命,也有它一份责任,”她眸中愈发坚定,“羡逸,你现在担起责任还不晚。”
他眼眶虽发红,却终于冷静下来,也突然生出几分疑惑来,“天道究竟为何选择我?”
天赋肯定是最不值一提的原因。
谢今华起身看向窗外,静静看着被夜色笼罩而显得越来越神秘的天空。
“从那个疯女人的记忆来看,前世你几乎将整个修仙界覆灭。”谢今华忽然转身。
或许他从来不是天道特赦,而是……它选中的一把剑,一把覆灭修仙界,重洗世间格局的利剑。
是了,按照疯女人的记忆,前世该是他苟活下来,先除去谷主身份打开结界,然后以藏归留下的山河五阵压制修仙界灵力,然后血洗修仙界为不世谷报仇。
它从头到尾想对付的都是修仙界。
“不世谷存世百代,族人恭顺,谨听天命,唯独我自幼不信天命。”孟霁回过神来,思绪渐渐清明。
天赋最高的不世谷人,不信天命,憎恨修仙界,多么适合做斩断修仙界气运的利剑。
“还记得卫空予当年的两卦吗?”谢今华神色渐渐冰冷。
当年她不愿看不世谷覆灭,把所有都告诉了孟霁,孟敬贤请来卫空予为不世谷命运起卦,他连起两卦皆为平安,不世谷人相信天道不会抛弃他们,这才没听她的建议。
如今结局早已明了,它想用不世谷的血来激活孟霁这把斩向修仙界命脉的剑,可惜这一切被她打乱了。
孟霁眼里悲伤终于褪去,只剩下被愚弄的愤怒,“它想以我为剑断修仙界气运,我偏要为其续命。”
“好一个续命,去他个球的天道,我偏要修仙界再繁荣个几千载。”
谢今华眼里阴郁愁绪彻底褪尽,只剩下昂扬意气。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舒朗一笑,她们被愚弄这么久,也该有所作为了。
“三日之后,我要去儋州,设幻境杀贺思珩,他活的够久了。”
笑声止住,谢今华眉目凛冽,她已经给过贺鸣权面子了,贺思珩该死了。
“你放心去,这里有我,”孟霁缓缓起身,他不担心她会失手,话锋一转,“观潮说明昭他们来魔界了。”
谢今华大抵猜到原因,但这次她没再回避,“有些事告诉他们也无妨,就交给你了。”
孟霁颔首,“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谢今华点头,过了会儿又转头笑着看向她,“这次并非是完全受敛青蛊惑。”
他转头,笑意朗朗,“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她总是在骂天道,可有时又忍不住想感谢它,没有它,她也不会遇到这么好的他。
看着她眸中笑意,他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头倚在她肩上。
他身量高,这么倚在她肩上整个人都蜷缩着,有些好笑,又有些无赖气质。
她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扶着他的腰,就像在不世谷做过无数次那样,两人依偎着一起看向月光。
谢今华说三日后离开就一刻没耽误,苏鹤卿将人送走后看向孟霁。
他早已褪去之前的病弱模样,神色漠然镇静,和谢今华如出一辙。
苏鹤卿恭敬俯身,“今日可还要继续弹琴?”
“继续,再弹七日即可。”他点头。
苏鹤卿点头应下,孟霁的琴声实在难听,他曾试图教谢今华,但两人半斤八两,苏鹤卿实在被折磨的不轻,这才冒死举荐了一个琴师,不然这魔君殿真待不下去。
“城中情况如何?”孟霁坐在主位,看着手中的信件问殿中几人。
“回禀魔……孟公子,城中叛贼已被全数清剿,东南西北四方各有琴师每日弹奏古琴,局势基本稳定。”
夏游恭敬答,他本想称魔后,但想了想还是不妥,于是改口道。
孟霁没在意他的纠结,抬手烧毁信件,道,“这两日会有三个修士混入,你派人保护好他们的安全。”
“是,”夏游跟着谢今华这么久,早就知道有些事不该问的就不问,只恭敬应下。
孟霁算了算时间,若是顺利的话,谢明昭他们明天就该到魔君殿了。
儋州。
“启禀魔君,贺思珩于昨日混入城中,是否要派人前去捉拿?”
夏允看着在城墙上远眺的谢今华小心发问。
“他知道花镜的到来吗?”谢今华看着城中翻涌不止的魔气冷声问。
“不知,两天前花城主易容后以女子身份进城的,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夏允小心答。
“两天……”谢今华思索了会儿,“城主府那几个内鬼可以处决了,悬尸城门。”
“至于贺思珩……”她轻笑一声,“不用管他。”
反正马上就是死人了,若非花镜那里还没布置完,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他。
可惜她还有些东西需要搞清楚,便宜他多活几日了。
等夏允离开,她在城墙上坐下,看着暮色笼罩儋州城。
其实魔界的风景不算差,这里也有山川河流、红花绿柳,只是这里杀气太重,再柔美的景色都显得肃杀冰冷,也无人有心思去欣赏。
可这里的杀气重也是有缘由的,魔界就像个巨大的囚牢,那些万年前的罪犯早已成灰烬,却要他们在这里受折磨,争夺稀缺的资源,他们怎么会不怨不忿,怨气重了,杀气也就不会少。
她合上眼,问敛青,“你希望我统治魔界是为了魔族吗?”
她虽放言要给修仙界续命,却又同情魔界遭遇,她不知这是不是受敛青影响。
“我是为了你,为了自己,”敛青老实了许多,不再执着于给她洗脑。
当然,也有她自己想通了一些问题的缘故,加之孟霁给她的灵识逐渐契合,它很难再影响她的情绪了。
“敛青,你恨我吗?”谢今华话锋一转,问它。
这次它回答的很慢,“我本就是因恨而生。”
她轻轻扬起嘴角,“是了,你是因我而生。”
对于她的偷换概念,它只轻哼一声,却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