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们去忙旁的事。
等宝玉的功夫,英莲又在端详手中的画。
这一幅画自离开南琼时,她就看了无数遍。
甄士隐与封氏的故去算是喜丧,英莲虽然难过,也可并不觉得突然。
二老年纪都大了,也是上天垂怜,离去时并未受什么苦。
先是封氏在睡梦中去世,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后,年迈的甄士隐想去学堂给孩子们上最后一堂课。
安排启蒙的幼童习字,他闭着眼养神,就再也没有能醒过来,享年八十岁。
爹娘去世后,南琼已没有什么让英莲留恋的地方。
没有牵挂之人,何处都是他乡。
收拾东西想在京城安家,一道带着施益丰的骨灰去京城。
这些年,英莲时常各处跑,在京城也置了业。
只是这趟收拾东西时,收拾出了许多施益丰从前作的画。
不惊山人的画作在外已是价值连城。
英莲一幅幅地看过去。
旁的倒也罢了,只一张是许多年前在宛阳城斗香会上,施益丰画的满地落红。
上面题着一首李煜的词。
英莲指尖划过那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不由得黯然。
当年董师傅说香婆婆占香是占命,原是不错。
只不知那香占的是她的命,还是施益丰的命?
宝玉收拾妥帖来到了船舱,又问起了英莲的身份。
英莲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一直痴痴傻傻的宝二爷竟然朗声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就是林妹妹常挂在嘴边的英莲姐姐。”
英莲点头应是。
宝玉兀自笑了一阵子,又歪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眼神变得痴痴的。
“可是怎么办?我惹林妹妹生气,妹妹已经离开了。”
英莲叹口气,宽慰道,“二爷不必挂怀,事情已过去多年。
“颦儿前番来南琼时提起此事,还说当日二爷其实是担心她的身子,想出言宽慰,却说错了话。
“二爷待她从没坏心,这些颦儿是知道的。”
宝玉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还是傻呆呆的模样。
英莲让丫鬟上了点心,宝玉也不吃,只直挺挺地坐着。
还记着上一世,自己弄脏了石榴裙,宝玉帮过她。
见他落得如此情景,英莲心中不忍,问起宝玉需要什么帮助。
全当是还他上一世的情。
宝玉似是突然将英莲方才说的话全部忘了,又笑了起来,指着英莲道,“我知道了,你是观音菩萨。我想回到园子里去,便是梦里去一场也好,林妹妹总不叫我梦见她。”
英莲生出冥冥中自有天意之感。
这些年,她除了四处救治疫症与采买皇家香料外,还一直在寻访异香。
既然当年香婆婆能拿出荼芜香来,她相信世间上定有旁的异香存在。
施益丰的尸骨已化成灰,自是不可能复原,她也从未如此奢望过。
英莲十来年一直找的是返魂香。
据说此香烟气袅袅直上,甚于龙脑,可以引思念之人的魂魄相见。
她总觉得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跟施益丰说。
忙碌了十几年,奇香见了不少,只是都没有返魂香。
可巧上月得了一株怀梦草。
据说产自钟火山,当年汉武帝怀念李夫人,东方朔进献此草。
汉武帝拥草入眠,就在梦境中回到了过去,见到了最想见的人。
至于真假,英莲也不知。
她从未试过。
英莲不知梦中的过去是哪个过去,怕是没有施益丰的过去,也怕是有施益丰的过去。
若是没有他,自是没有回去的必要。
若是有他,又怕自己耽于梦中,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听了英莲对怀梦草的讲述,宝玉眸光发亮,慌忙点头,“要试的,我想梦见林妹妹!”
英莲命丫鬟在船上安排了房间,带宝玉去歇息。
她则拿出黛玉寄来的信,又看了一遍。
黛玉这次去的地方是婆律国,正是盛产瑞龙脑香的地方。
信中说,婆律国是极热之地,龙脑是树根中已经干结的油脂。只不知那极热之地,为何会有这极寒之物?倒似温柔富贵乡中的冷心之人。
黛玉这些年所去的地方甚多,游记也写了好几本。
到了现在,英莲都还记得,黛玉同林如海初来南琼找她时的模样。
黛玉巧笑倩兮,“我总得看看永年和阿蛮以命护着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那边宝玉还未醒来,就有下人来报,说来了个道士寻宝二爷。
英莲让下人将人迎进来。
想着道士心善,不嫌宝玉疯癫,竟愿出手救人,自当感谢他一番。
人到了舱中,定睛一看,竟然也是故人。
此人道士打扮,面如冠玉,鼻直口方,虽已到了中年,可也能看出年少时的风采。
不是柳湘莲是谁?
上一世柳湘莲救了薛蟠,薛蟠与柳湘莲投契,带回家中数次。
薛姨妈还忙着为柳湘莲张罗婚事,英莲也见过他几次。
当然不能告诉柳湘莲这些,便说了自己是宝玉的故人,留他在船上歇息片刻。
柳湘莲道谢落座。
英莲见他道袍褴褛,似是极困顿的模样。
当年柳湘莲还是翩翩佳公子之时,就甚是落魄。
便是手中一时有银钱,也很快散光,复又穷困潦倒,不过是占着个世家公子的名儿罢了。
想着日后他与宝玉的生活,英莲命人拿来银钱相赠。
柳湘莲却推拒了,“贫道乃方外之人,这黄白之物,于贫道无用。”
英莲见他的模样不似作伪,便也不强求。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丫鬟急忙来报,说房内的客人醒了,只呜呜咽咽地哭。
英莲引着柳湘莲一起去了宝玉歇息的房间。
哪知宝玉看到英莲时,开口唤了一声,“香菱姐姐。”
英莲心下一动,原来宝玉梦到的过往竟然是上一世。
宝玉哭了半晌,又笑起来,“万幸万幸,甚好甚好!幸好,这一世,我没有害了她!”
从床上翻下来,宝玉大笑着,连鞋也不穿,就往船外走。
英莲拦也无用。
柳湘莲与英莲告别,“多谢娘子款待。贫道这兄弟有贫道照拂,娘子不用挂怀。”
说着便追宝玉而去。
宝玉边走还边唱着歌:“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