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之人红袍软甲，冠带齐整，面黄无须，虽已年近不惑，却仍神采飞扬。招式大巧不工，简练有效，一看便知其出身行伍，正是潼川城主黄德寿。
“黄城主且慢！”立青挥手高呼。
寒烟虽为厉鬼，多番作恶，但此刻心魇被立青拔除，她已无力再战。如若任由黄德寿将其斩杀，此前的悬案将会失去确凿证供，立青不得不出声提醒。
黄德寿眼中有道寒光一闪而过。他见多识广，认得立青使出的乃是异闻司绝学——步罡破煞咒。异闻司作为朝廷和修真界的纽带，实力强悍，地位卓然，即使自己握有一府兵权，仍旧难以正面相抗。
“阁下可是异闻司正迟昊然的高足？”黄德寿从容收起戮妖剑，转过身来，眉宇之间神色稍缓。
立青微一颔首，面色平静如水：“正是义父令我前来追查此案。”
黄德寿闻言颇为惊愕，眼前的少年一身凛然正气，歼敌手段更是非同寻常。但他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根骨相貌俱是平平无奇，想不到背景竟如此深厚。
“黄某偏居一隅，素来仰慕迟司正秉公好义，降妖伏魔。只恨庶务缠身，无缘一睹风姿。”黄德寿拱手致意，继续说道，“少侠今日以雷霆手段杀灭妖邪，真令黄某大开眼界。”
“此间二妖，一者由这两位侠士所除，二者由黄城主您亲自斩首。我只是在客栈潜伏了几日而已，不敢居功，详情我会一一记录，如实禀报给义父的。”立青躬身还礼，对黄德寿的低姿态视而不见。
黄德寿依立青所言，向旁边看去。纪小芒已经来到众少年身边，给意外受伤的其他几人包扎伤口。李奉则站在府兵尸首旁边，胸膛起伏不定，双手微微颤抖。
“奉儿，过来与异闻司大人见礼。还有这位少侠，”黄德寿向二人说道，“他们受的都是皮外伤，稍后我府上的医者会悉数到齐，为他们诊疗。”
二人闻言走了过来。
“这是我外甥李奉，就在府上供职，督军百人。”黄德寿介绍道。
近百府军在此一役已经损失殆尽，李奉心思全无，他默然不语，向立青胡乱地点了一下头。
“我叫纪小芒，此行北上探亲，途径潼川投宿客栈，不想遇到此事。多谢立青大人和黄城主出手相救，我们才能安然无恙。”纪小芒见大家的目光汇集到自己身上，也大方地报上姓名。
立青向纪小芒摆了摆手，说道：“纪少侠智勇过人，若非刚才你为我争取时间，我断不能如此轻易地制服首恶。”他又顿了顿，眼睛盯着纪小芒，“立青是我潜伏客栈时所用的化名，我真名叫做徐以靖。还有，别叫我大人，我可没什么官职在身上。”
黄德寿闻言，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了。立青也好，徐以靖也罢，虽然是迟昊然亲自派来查案的，但他没有官职，意味着没有公文书信，只是一趟私活而已，并非着意前来探他黄德寿的老底。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宠幸厉鬼寒烟之事一旦上达天听，城主之位便保不住了。
“徐大人，纪少侠，你们二人与妖邪深夜作战，劳苦功高，想必损耗也是颇为巨大。黄某这就备下酒宴，与各位压惊去乏。”黄德寿毕恭毕敬。
“不必了。我此次出行旷日持久，恐怕义父担心，必须尽快返回。”徐以靖摇了摇头，对黄城主的邀请敬谢不敏。
“多谢城主美意，既然此间事了，我也要趁早出发，以免耽搁行程。”那黄城主场面话一套接着一套，纪小芒自问应接不暇，深怕被他套出底细，横生枝节，也竭力推辞。
李奉指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寒烟，回头问道：“她将如何处置？”
徐以靖走上前去，左手抚上寒烟额头，右手五指平伸，双手金光涌动。一个极小的金色光球出现在他右手掌心，光球慢慢旋转，体积逐渐变大。
光球内部纷影闪烁，皆是寒烟过往记忆。
一名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在雪地中发现了一条冻僵的白色小蛇。她将它揽入怀中，用体温传递着生机。
小蛇活了过来，但女孩却倒在了风雪之中。它伸出蛇信舔去雪花，但已经无法将女孩唤醒。
它虽不能言，但已初开灵智。它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名鬼修，以黄泉引渡之术将女孩复活。
但复活之术违逆天道常理，作为术法的代价，女孩躯体内除了自己的灵魂以外，还住进来一个无名恶鬼。但白蛇和女孩对此并不知晓。
女孩复活之后，白蛇决定终身跟随，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它与女孩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起初恶鬼的力量微弱，但随着女孩的长大，恶鬼的力量也逐渐增强。她身体变得虚弱衰老，情绪却开始愈见狂躁，开始渴望血食。
白蛇察觉到女孩的变化，但当初复活女孩的鬼修早已不知去向，它无计可施，只能不断地为女孩找来活物，让她苟延性命。
起初她只需要吃下一只活鸡，便能安稳几天，恢复活力。但随着女孩体内的恶鬼变得越发贪婪，它开始要求白蛇寻找活人。白蛇无奈，只能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吃下活人之后，女孩便会从老态龙钟变得美艳无方。她依靠着美色过活，任何倾慕她的男子都会被她吞噬。在血食的滋养下，体内的恶鬼变得更加强大，附近的活人很快便被她吃光了。
他们只好辗转各地，继续着嗜血的勾当。长久的罪恶让白蛇变得麻木不仁，它渐渐被事实说服，开始接受女孩的变化；女孩也忘记了幼时与白蛇相处的和睦融洽，会因为办事不力而对它下狠手责罚。
直到他们来到潼川，白蛇碎丹护主，被纪小芒和李奉合力击杀。
黄德寿发现，在寒烟的记忆中，竟无半分自己的影子。这让他既感到沮丧，又心中暗喜。
光球内的影像渐渐褪去，光球缩小成指甲大小的一颗珠子。徐以靖将珠子收入腰间的荷包里面，仔细收好。
“厉鬼寒烟已经伏诛，杀人是厉鬼的意志，不是你的。从今往后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好自为之吧。”徐以靖站起身来，面沉似水，好像对这样的状况早已司空见惯。
光球内的影像，寒烟也一同浏览了一遍。她偏着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仿佛查看的是别人的人生。听到徐以靖的话，她的躯体迅速衰老，头发枯白，皱纹爬满原本清秀的面庞。她挣扎着爬向白鳞的头颅，将它抱在怀中，喃喃自语，泪水无声滑落。
良久，她转过目光，瞥见戮妖剑中自己的倒影，老朽不堪，双眼浑浊，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
她闭上眼睛，摸索着坐起身来。忽然她向前一扑，将胸膛撞在剑尖上面。黄德寿没有来得及躲开，利剑早已将寒烟贯穿，血流如注，他大惊失色，连忙将剑柄放开。
寒烟身上插着利剑，委顿在地，已经没了声息。黄德寿眼神复杂，他上前将剑拔出，犹豫了一番，最终在自己衣袍上面拭去了血迹，又将剑递给李奉。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徐以靖轻叹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纪小芒也向黄德寿和李奉拱了拱手，转身离开。牛逢春见他离去，也紧随其后，逃离此间。其他少年见屋内尸横遍地，煞气深重，也不欲留在这里等候什么医者诊疗了，一个个鱼贯而出。他们今日遭逢大劫，全靠同一部笼车中的纪小芒数次舍身相护，若没有他，自己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激战一夜，外面晨曦微露，天空金光万道。
园林之中仍旧弥散着花草清香，但众人口鼻内全是血腥味道，对香气浑然不觉，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赏玩景观。
少年们跪作一团，将纪小芒围在中间，连连磕头。
纪小芒扶起一个，又跪下另一个，根本搀不过来，他向徐以靖投去求救的目光。
徐以靖莞尔一笑：“受着吧，纪少侠。这是你应得的。”但看到他无可奈何的表情，还是出手帮他解了围困，将众少年一一劝返。
牛逢春最后离开，他信誓旦旦，若不是家中还有弟妹需要照顾，他必会拜纪小芒或者徐以靖为师，勤学苦练，待得道法大成，也会如二人那般行走江湖，斩妖除魔。
纪小芒将自己的一半盘缠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肯要，还要将出卖纪小芒所得的五两银子交出，少年当然坚辞不受，牛逢春只好作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见众人离开，仅剩二人独处，徐以靖幽幽问道：“你那法宝之中，藏着妖物吧？”
纪小芒大惊失色，支支吾吾。
对方有异闻司背景，探查手段不一而足，更兼自身实力强悍，如果不向其坦白实情，恐怕难以自圆其说。
“是……你怎么知道？”纪小芒忐忑不安，生怕刚刚还是并肩作战，转眼之间便刀剑相向。
“寒烟鬼手第一波突袭，那木系法术怎么看都不像是你施展出来的。”徐以靖玩味地看着纪小芒。
纪小芒心中一凛，原来是危机关头，云瑾催生树木援护的那个时候暴露了。
“没关系，我会替你保密的。”徐以靖伸手在面皮上面一揭，长相平凡的客栈伙计忽然露出清丽绝伦的五官，长发乌黑如瀑，“作为交换，你也要替我保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