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自然是担心吴大夫一把脉,句荷的女儿身就暴露无遗。故此才反过来替句莲辩白。
句莲不知就里,瞥了二人一眼。
阿松带不走句荷,芸娘又忙着同吴大夫眼神交锋。结果反倒是句老爷站了出来。
句老爷走到句莲身前,阿松默默退后。
“给我吧。”句老爷沉着声音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句莲大约是想笑得,嘴角牵了牵,并未有什么表示。
句老爷伸手去捞少年怀中的婴儿。
句荷被这动静闹醒,肉嘟嘟的小脸,五官皱到一起,开口道:“各。”
句老爷的手顿住。
句莲亦是怔愣地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孩。
句荷松开了已经被她折磨得没了形的衣领,揉着眼睛,又支吾道:“各,各。”
一个月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未发育成熟的喉舌只足以发出些无意义的单音字。
这或许只是孩子的呓语,又或许是她在叫哥哥。
她叫的第一个人,是哥哥。
句莲有些茫然。
句老爷微蹙着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孩子的说话声很小,只有近在咫尺的两父子听清了发音。
句老爷抬眸瞥了句莲一眼,沉默地将孩子抱进了自己怀里。
句莲回到莲院时,阿竹也才刚从府外回来。
“少爷,您回来了……您这是……”阿竹看着自家少爷凌乱的衣衫颇有些震惊。
句莲一向是个注重衣冠整洁的人,从不允许自己看起来有丝毫的狼狈。
“沐浴,更衣。”句莲径直走进卧房。
阿竹虽则意外,但还是唤来下人替大少爷烧水抬浴桶,一面另择人到近前来告知他今日究竟发生何事。
句莲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新衣,连发带亦换了一根,才神清气爽地走出卧房。
“大少爷。”阿竹垂首行礼。
阿竹是昔年句府先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仆从。只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因此只在夏院中做些洒扫的粗活。后来先夫人离世,从前跟着先夫人的仆人丫鬟陆陆续续都被句老爷遣散,反倒是他这个不起眼的下人悄没声地留了下来,还成了大少爷的贴身侍从。
“嗯,外祖可还康健?”句莲理了理身上熨帖的新衣,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
他头上那枝白花夹竹桃开的正好,一丝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那原是先夫人的挚爱。
“老家主同老夫人俱都康健。老家主还托我给少爷带了几本本门的功法书同一条新鞭子。那鞭子是今年初老家主在郊外猎得一头牛妖的皮新制的,很有些灵力。老夫人也托我给少爷带了些糕点吃食,都是从前夫人喜欢的。” 阿竹低声回话。
他刚从苏家回来,替大少爷送去了封问安的家信,亦带了些苏家老家主的回礼给大少爷。
苏家即是先夫人的娘家,苏家家主亦是先夫人的父亲。
“嗯。”句莲淡淡地看着那花枝。所谓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他从前似乎未曾察觉过这花香原是如此不同的。
与桂花的香气,如此不同。
句莲将眼神收回来:“阿竹,他们,可有问起我的事?”
句莲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问起了。按照少爷的意思,只说一切安好,无需挂念。老家主并未起疑。”
茶凉了。句莲微微蹙眉,将茶杯放回桌上。
阿竹察言观色,上前收走了茶具,预备再去泡壶新茶。
下人们刚将浴桶并句莲扔了一地的换下的衣服抱出来。
“少爷,这衣服揉皱了,可是要扔掉?”其中一个下人走过来,躬身问道。
句莲眉间仍有些淡淡的烦闷,他点头:“并发带、靴子,我今日换下的东西,全都扔出句府。”
句莲起身去了书房。阿竹将茶具递给那下人,吩咐再泡一壶热茶尽快送去书房,便跟着句莲去了。
芸院中,句荷还在句老爷怀里睡得正香。
“老爷,您都抱了一整日了,休息休息吧。”芸娘贴心地为句老爷递上一杯热茶。
因着午宴一番乱七八糟的事,吴家人早早离开了句府,句老爷则抱着句荷在芸院中待了一日。
其间句荷也醒过几次。句老爷笑着教句荷念爹爹,可句荷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句老爷,并未再开口说话。
句老爷就着芸娘的手喝了口水,却未有放下句荷的意思。
“芸娘啊,你说,这骨肉至亲,是否真是这个道理呢。”句老爷的声音很轻,怕吵醒怀里的孩子。
芸娘愣了愣,不知句老爷说这话时想的是句莲还是句荷,只模棱两可道:“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老爷威震四方、气吞山河。父子连心。老爷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是庸碌无为之辈。”
句老爷却摇了摇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自言自语道:“从前莲儿刚满月时,叫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我啊。”
句老爷这话说的很轻,芸娘听的不真切,因此不敢贸然搭腔。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句老爷才轻手轻脚地将句荷放回了摇篮里。
待到句老爷走了,刘妈看着芸娘发愣的神色,终究忍不住问道:“夫人,今日如此良机您真就这么放弃了?”
“呵,良机?”芸娘冷笑,“只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良机吧。”
芸娘一手支着头,一手将怀中那朵小小的白花掏出来塞进一张锦帕中,再扔到刘妈手里。
那花已在女人怀中藏得太久,花瓣已被揉毁了,溢出些汁液,染湿了锦帕。刘妈连忙将那朵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不敢触碰。
“夫人快将这身衣服换了吧,这汁液有剧毒,只怕已沾染了您的里衣。”
芸娘摆摆手:“无妨。我早已服下过解毒之物了。”
白花夹竹桃,昔年句府遍植。因其终年盛放,经久不息,花香清淡,是以句府也曾有四季如春之美名。只是句老爷不喜,自先夫人逝世后,府中各处的夹竹桃均被换成了其他花木。如今,不过只剩下莲院中那几株苟且偷生,被它的小主人不惜代价地强留下了而已。
这朵花是芸娘在短廊中偷偷捡来的。
芸娘蹙眉叹气:“真不知是这孩子命好,还是我福薄,竟不依不饶缠上了句莲,害得我没机会下毒。”
夹竹桃虽美,然毒性极强。其汁液可致人皮肤溃烂、高热不退,轻易便死于这看似美丽弱小的白花之下。
这是芸娘原为未句荷设计好的死法。一个死无全尸,男女莫辩的死法。
“夫人,今日小少爷同大少爷共处了这么久,即便我们现在下毒,也未必不能嫁祸到他的身上啊?”刘妈又出馊主意。
芸娘淡淡瞥了刘妈一眼。刘妈虽在吴家待了许多年,但到底不通医术,因此对这些毒物亦是一无所知。
“夹竹桃毒性猛烈,不到两刻钟便会毒发。你算算句莲都走了多少时辰了,这一日又都是老爷亲自抱着的。里里外外废了多少时候,如何还能嫁祸到他身上去?”芸娘摇头。
吴老爷今日说自己女儿一事无成,实在是无知之言。吴家昔年是出过一位医仙的,因此才得以进入仙界。自那位医仙之后,吴家便世代以医药为修炼之法。只是后辈无能。吴老爷昔年又只知逼着自己的孩子修炼仙术,反倒疏忽了医理药理。其实芸娘制药之法实在不弱于其兄长,不过是吴老爷不当一回事,只图为吴家钓个金龟婿罢了。
是以芸娘自成年之后,亦未在行过制药之事。只怕就连吴家人也都忘了芸娘并非真是空有一张好面皮的废物美人罢了。
她原是计划着让孩子去莲院句莲亲见了面,返程的路上再悄悄将那白花的汁液喂到孩子嘴里。届时在宴席之上,句荷毒发,吴大夫势必是要上前查看的。到那时即便真被吴大夫看出来了句荷是个女婴又能如何,事已至此,吴大夫自然只能配合芸娘眼睁睁看着孩子毒发身亡,再将矛头指向句莲。即便不能证明是句莲亲自下毒的,可这花毕竟只有莲院中才有。无论句老爷如何判定谁是谁非,句家城中百姓今日皆已拿了喜钱知道句府添了个小少爷,小少爷骤然夭折,谁不再背后多议论两句?到时再有人似是而非地说些风言风语,暗指此事与句莲有关。就算来日句莲承袭家主之位,这旧事翻出来,也够他喝一壶的。
“那夫人,就这么算了?”刘妈仍是不甘心。
“唉。”芸娘看着那孩子的睡颜,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原是想早点解决掉这个祸害的。可如今看老爷的样子,对这孩子比对句莲还亲热万分。也不知若这孩子真是不日便夭折了,届时老爷究竟是对句莲的恨要多一些,还是对独子的怜要多一些啊。”
一主一仆皆陷入了沉思,不再言语。
句荷却在梦中勾起嘴角。跟老娘玩下毒?你还是太嫩了点。
当夜,句府很是有些寂寂。芸院中有人一夜不得安寝。琴楼上那把古琴亦是被人拨弦直至天明。就连夏院中,都多年未有地燃起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