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家众人暗戳戳的观望之下,自那封信寄出已经将近一月有余,眼见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三丫也从每日忐忑不已的在村口扒望,变成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垂头丧气。
嗐,没有小钱钱带来的动力,三丫这娃近日来连出新故事的兴致都没了。
“唉!话说妹你就不担心吗?”
午后,不大的小房间内,瞅着眼前一如往常努力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小妹,照常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村口,杨三丫整个人半瘫在床上,活像一把已经被晒蔫的老腌菜……
话说早前为了保险起见,她们姐妹俩这次的连环小人画总共寄了足足有四家报社。光是邮票都花了好几毛,结果一直到现在,竟是连一家回信的都没。
总不能几家都给退了吧!
这怎么不叫打击人呢!
尤其这年七月,姐妹俩,尤其安宁顺利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县里的一中,不说旁的,光是每年学费,外加住宿费都是不小一笔。
这段时间,家里不说杨大伯母,就是杨老头也是隐隐不咋乐意。有关初中这事儿,家里都不晓得唇枪舌战几回了。
对此,安宁也就听听罢了。每日照常“努力”学画,眼瞧着自家小妹笔下的小人儿,包括一只喜鹊都愈发灵动,三丫这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努力肝起来。
不能给小妹拖后腿!
可惜眼瞅着日子一日日过去,距离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报社那里,还是没有丝毫消息……
一大早,破破烂烂的大木餐桌上,除去还躺在床上没法起身地杨老太,正整整齐齐坐着老杨家一大家子。
按照老杨家这阵子的惯例,这天一如既往在杨大伯娘再一次暗戳戳挤兑,杨老二惯常沉默之际,就在三丫刚想出口怼上几句,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
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请问是杨晚同志在吗?”
杨晚,同杨安宁一样,是入学半年后杨三丫自个儿给改名字。然而除了在学校,老杨家,甚至村里却极少叫出这个名儿。
听到这里,三丫整个人一个激灵,不等老杨家一众人反应过来,已经一把拉着自家妹子冲了出去。
这速度,比村里最麻利的飞毛腿还要再快上几分,安宁险些被拉的一个踉跄。
门外,见是两个不大的小姑娘,送信小哥明显愣了一瞬,再三确认来人后这才在三丫近乎灼热的目光下,小心将东西信封递到来人手中。
“妹……妹,咱们成了,真成了!”
迫不及待地将信纸拆开,死死捏着手里足足“十五块”的巨额汇款单。看见那熟悉红章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三丫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切不大真实。
呜呜呜,太好了!
狠狠在自个儿手上来了一下,杨三丫这才一蹦三尺高地拉着自家小妹回到屋里。
不得不说这种纯正的喜悦是真感染人的,慢悠悠地跟在对方身后,安宁同样脚步轻快。
年久失修的小破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没有理会门外正望眼欲穿的老杨家头一众人。姐妹俩正凑在一臂不到的小圆桌上,巴巴地浏览着手里关于这份《南方故事汇》陈姓编辑的回信:
在看到对方切切实实的连载邀请后,杨三丫更是险些笑出声来。
安宁则是仔细看着对方给出的薪资。
作为新人,说实在的,姐妹俩稿酬其实并不算高,眼前足足一整页画稿拢共也才五块钱,当初为了能入,她们俩足足寄去了三大页,几乎是整个小故事的十分之一。
就这,到手也才将将十五块钱。
但在这个连学费都才一毛钱的年代,眼前这区区十五块就已经是县里一个临时工人小一月的薪资了。
何况不出意外,她们这个小故事结束,不说能不能有幸出版,哪怕下一封没有录上,这一百五十块巨款也足够姐妹俩省着读完初中学业……
“呜呜……妹……”
“太好了!”
不用当文盲可真是太好了!
瞧她这般又蹦又跳的模样,安宁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欢喜过一阵儿,等姐妹俩从房间出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眼见上工的时候都要到了,然而这会儿,堂屋内,不止向来懒散的杨老三屁股从始至终都没挪过窝,就连上首杨老爷子,也是同样巴巴地坐在上头。
时不时往西屋小隔间瞧上一会儿,偶尔还要吸上一口手里老旧发黄的烟袋。
总之,安宁同三丫出现的一瞬间,堂屋内,几乎所有人目光都齐齐射了过来。
最先开口的依旧是杨大伯娘。
“哎呦,三丫五丫过来了啊!话说刚才那是省城来的信吧,快跟伯娘说说,那信里都写了啥啊!”
不同于往日刻薄相对,这会儿王大花语气尤为客气,甚至暗戳戳藏着些许期盼:
再是见识小,杨大伯娘也晓得,这年头人家城里头还有靠笔杆子吃饭的能耐人。尤其这段时日,眼见姐妹俩不停折腾,别看杨大伯娘一副嘴上啥也不信,实际上出去没少暗戳戳打听。
也是因此,姐妹二人异想天开给人家报纸寄信的消息早早已经传出了家门儿。
不过大多数跟杨家人仿佛,村里人大都听听也就过了,真信的,可谓是一个没有,最多咂巴上一句小娃娃就知道糟践银钱。
只瞧三丫那丫头高兴成那副模样,就知道这钱铁定不少呢!
想到那笔银钱,杨大伯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然而出乎意料,任是一旁杨建国再怎么示意,王大花本人却没有再开口下去。
更没有当场急吼吼地提出要钱的想法。
跟往常不一样,这俩侄女儿眼见是真能耐人儿了。不讨好也就算了,真去上赶着得罪,说实在的,杨大伯娘其实也不大敢的,万一这日后……
人家一家子,她一个媳妇儿算个啥?
想到这里,王大花忙不迭地低头,大口大口猛灌着碗里稀薄的汤水,丝毫不顾一旁自家男人几乎抽搐的眼角。
本以为还要经历一番世界大战的杨三丫:“………”
实际上丝毫不意外的安宁:“……”
只能说,华夏这千百年来对文人的推崇不是假的。
总之,稿费到达的第一日,老杨家这顿早饭难得格外和谐。
不提隐隐激动的亲娘李小草,暗戳戳羡慕,偶尔奉承两句的三叔两口子。
没了出头的杨大伯娘,杨建国本身声名狼藉,自然不敢在这档口从侄女儿手中捞钱。而杨老头,作为一家之主,明显也不是那等能拉下脸来的。
何况瞧了眼愈发出挑的姐妹俩,杨老爷子复又狠狠吐了口烟叶……
半晌再开口时,只见堂上之人苍老的面容上已经多了笑脸,瞧着两姐妹的目光也是极为和气:“三丫头五丫头是个好的,等以后去了县里,别忘了好好学,给咱老杨家争口气来……”
蓄力了好半晌,本以为还要舌战诸儒,努力保住口袋里稿费的杨三丫:“……”
将嘴里险些就要脱口而出的骂战收回,简单用过小半个干巴巴的窝窝头,杨三丫一刻等不得,当即就带着自家小妹直奔县城。
顺带还有帮着取钱的亲妈李小草一枚。
从信用社出来,捧着热乎乎的十五块大钞,不论杨三丫,还是安宁出手都阔绰了许多,不仅将手里仅存的布票用了彻底。安宁还特意往小姐妹家跑了一趟,成功置换出几张票据。
今儿当值的正是黄小桃亲妈。
八月,供销社且还不到最忙的时候,作为会计,安宁姐妹挑好东西过来那会儿。供销社后头,不大办公室内,小桃妈江华女士还正翘着腿,悠闲的织着手里的大红毛衣。
“江姨!”
安宁照旧甜笑着上前。
“哎呀,是小阿宁啊,呦,今儿买的东西不少呢!这是打算去学用的吧!”
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江华这才从手里一堆大红毛线里抬起头来,对着来人笑着支应了一声。
不算太热络,却也没有平日里敷衍人的冷漠。
说实话,作为闺女最要好的小伙伴儿,对安宁这个小姑娘,江会计自然也是认识的。小姑娘聪明又伶俐,长得又灵气,谁不稀罕上几分了,得知对方家境,早前江华还暗自可惜过。
不过这会儿,打眼瞧了眼几人明显带着数个补丁,甚至洗到发白的衣服,再瞧瞧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有明显不便宜的点心糖果。
江会计手上动作下意识顿了两下。
只当没瞧见对方的愣神儿,安宁径自上前,笑眯眯地将手里的一小包包地格外好看的点心递到对方手上。
在对方推拒的当口,安宁忙又塞了回去,瞧着眼前一如既往利索精致的小桃妈,一张精致的鹅蛋脸上满是感激:
“哎,姨你这可千万别不好意思收,说来还是多亏了姨前阵子帮忙带的画笔!要不然我跟我姐这学怕是没法子上哩!”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听小桃说姨之前最喜欢吃这个桃酥,我跟姐特意去买的呢!”
“哎?阿宁你这……”
等等,画笔是她帮着找的不错,这跟入学有啥关系?瞧着眼前格外精神的姐妹俩。
能当上供销社会计,江华明显也是个聪明的,几乎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不……不是……阿宁你是说……”
不是吧,这才多大,竟然都能上报给自个儿挣学费了……
安宁笑眯眯点头:“还得多谢姨呢!”
“嗨呀,阿宁就是太客气,都叫姨了,不过随手罢了,哪里值当什么!”
眨眼的功夫,只见眼前江会计就已经从位置上麻溜地坐了起来:
“话说这可真是大好事儿啊,来来,快跟姨仔细说说,这入的是哪个报纸,等到时候姨可得好好买上几份儿,跟同事们都好好唠唠,咱这也是见过真文化人儿呢!”
“对了,阿宁你们来的正好,打巧前些日子上头才下来了一批瑕疵布,放心吧,只是边角有些染色不匀不是啥大问题,用不着啥布票……”来人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拉着人往仓库的方向走。
三丫:“………”
半个小时后,看着兜里只破了一个小口的瓷杯,几乎跟完好的没啥区别的红花脸盆,还有足足好几方各种式样的瑕疵布……
林林总总,话说原本三丫还担心来着,手里十几块都未必铁定够的东西,这会儿十五块钱,手里竟然还能剩个七八块………
更别提,知晓她们手里票据不凑手,这些都还是特意没有票的瑕疵品……
话说小桃妈人竟然这么好的吗?
回去的路上,母女三人牢牢抱着手里的巨大包裹,三丫还止不住感慨:
“唉,这江姨,人可真是实在啊!不愧是能当会计的!”
一旁正紧张抱着包裹的李小草忙不迭点头。
安宁:“……”
虽然但是这前后,有什么必要联系吗?
几人手里东西都不少,回去自然是要坐村里牛车的,一众乡里乡亲的,见他们今儿这大包小包的,免不着又是一大波问东问西。
“呦,这不是杨老二家的,这包里都是啥,瞧着分量不轻呢!”
伸手拉住了一旁正打算好生炫耀顺带打脸的三丫,牛车上,安宁只笑着开口:“这不,我和姐准备去县里读书,离得远,总要多准备些个!”
虽然不解其意,三丫还是下意识点头。
不过这话可骗不了人。
都是一个村儿的,谁家里情况不都被摸的根底儿全无。不说老杨家那德行,能叫姐妹俩继续读书就已经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何况……众人瞧着今日格外精神,脸上甚至还带着春风的李小草,还有大布兜里隐隐透出来的布料子。车上几个媳妇儿下意识交换了眼色。
想到前阵子杨老大媳妇那些隐隐绰绰的口风……
这要是真的,乖乖嘞!
尤其是一路走来,瞧着眼前依旧同往日无异,甚至还愈发坐得住的两姐妹,几个媳妇儿眼神儿都不一样了……
谢绝了一众村人的热络帮衬,安宁几人方才到家,就见堂屋里,张大队长已经快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