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道：“你干嘛不等我？”
衣寒雪道：“等你还我银票吗？”
楚灵均向衣寒雪脸上怔怔望了望，忽的笑了，道：“你这是在开玩笑吗？”瞧着又觉不像，笑道，“我还没见过板着脸开玩笑的。”
衣寒雪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终究没入沉寂，抿了抿嘴，道：“你不是嫌我败家吗？怎么又拿我的银票做人情。”
楚灵均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我瞧他们贫苦。”伸胳膊撞了撞衣寒雪道，“咱俩不也是同道中人吗？借你点银子用用，有什么？”
衣寒雪微微垂眸道：“谁和你同道？”
楚灵均道：“咱们同生共死，还同床共枕，还不算同道？”脸上笑意忽的一收，思索着道，“你说咱们破了梦境后，到了此时此地。。。。。。是不是因为此前的境心乃是阻止石磨玉娶玉小姐，玉小姐虽逃过一劫，她的命运却落在了那位黄姓姑娘身上？”
衣寒雪脸上微露深思之色，道：“梦境本就不能改变现实中重要的关节。”
楚灵均惊道：“那大傻和二傻难道还是会死？玉姑娘虽得救，我们是不是又害了黄姑娘？”
衣寒雪微微摇头，道：“我们改变的是前次的梦境。能救的，也是在之前的梦境里枉死之人。玉姑娘如今在现实里没有死去，是因为她本就不该死。”
楚灵均道：“她是因为我上次的梦境才死的？那大傻和二傻，若他们上次不是因为境心牵连而死，我就算这次在梦境里救下他们，他们以后还是会因为别的事死去？”
衣寒雪微微叹息道：“人总是要死的。”
楚灵均猛地摇头道：“可我不想他们这么快死。”
衣寒雪道：“这两次梦境的境心其实大同小异。你都是想找到真凶，希望不再有姑娘受害。前次梦境中他们乃是受你牵连，此次却未出现，前次便应当只是偶然。偶然之事随境而转，他们应当好好活着。”
楚灵均道：“我不放心，我现在要去见他们！”说话间，已拽住衣寒雪的衣袖，飞奔而出。
两人行得匆忙，一路上见到迎亲送葬的队伍不少，也都无心多看。顺便一瞥间，却也见了不少怪事。阿猫阿狗成亲，棺材里蹦出穿寿衣的青蛙，猴子骑在马上充装新郎。。。。。。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楚灵均奔到大傻家的棺材铺外时，远远便见墙上悬着红布条，就连一众棺材都披红戴花，装点得很是喜庆。楚灵均喜笑颜开道：“我还担心他们呢。他们家倒是娶新娘子呢。”
衣寒雪道：“你也想成亲？”
楚灵均微微歪头，皱眉道：“没想过。”
衣寒雪道：“是不想，还是还没想？”
楚灵均脸上的思索之色更深了一点，道：“不知道。”
话未毕，楚灵均已连蹦几步，向着大傻家门前蹿去。倏忽间，他的脚步凝住了。
衣寒雪早已听见有哭声，只是不忍叫住满脸喜色的楚灵均。这时候，停在楚灵均身边，道：“是两个男儿，一个妇人的哭声。”
楚灵均点头道：“是他们的声音，至少他们都活着。”楚灵均疾风般冲到门边，只见大傻和二傻正抱头痛哭。旁边是他们的母亲，也正淌眼抹泪，泣涕难止。
楚灵均在大傻和二傻的肩头各拍了一拍。
大傻和二傻正是全身心投入在痛哭一事中，忽然着了这么一下，颤动的身躯都霎时一僵，战战兢兢抬头来看。
楚灵均见他们脸上的神情甚是陌生惊异，知道他们不记得梦中之事，笑道：“你们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大傻哭道：“我和我二弟新娶了媳妇，还没拜堂，就让人掳走了。”
楚灵均忙道：“先别急，快快找人要紧。”
二傻带着哭腔一声大呼，道：“找着了。已。。。。。。已做了妓娘。。。。。。”
楚灵均和衣寒雪对望一眼，忽听旁边的一个棺材盖“砰”的一声，翻在地上。楚灵均和衣寒雪刚伸手去捡棺材盖，忽见棺材里翘起一个头来，却是大口喘气，扑倒在棺材边沿。楚灵均一看，却是大傻和二傻的父亲。楚灵均见他满面泪痕，心中不禁生疑。
大傻爹伸指戳向大傻，二傻，还有他们的母亲，恨声斥道：“你们想谋杀亲父亲夫啊！”
大傻娘委屈道：“是你说一点缝隙都不要留，不愿再活了。”
大傻爹气得手指颤动，道：“蠢婆娘，我说什么你都听啊！”
大傻娘垂了头，泪流如瀑，压在喉咙里的低低呜咽，引得楚灵均一阵心酸。楚灵均走到棺材前，学着大傻爹戳戳指指的样子，手指猛地向他一指，大声斥道：“这个棺材盖，是你非让人盖上的吧？你自己要寻死，如今又来怪别人？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心里歪七扭八，一会儿一变的主意？”见大傻爹被他一脸的凛然之色吓住了，指节敲了敲棺材盖，道，“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寻死？”见大傻爹像是被戳中了秘密，满面惊惶，楚灵均唇角勾起，道，“我可不相信，你会因为儿媳的名节这般痛哭流涕。”
大傻爹摇头如拨浪鼓，道：“没有，没有别的事。”
楚灵均向着衣寒雪侧了侧头。大傻爹瞧楚灵均和衣寒雪姿容仪态，穿着打扮，都不寻常，见楚灵均与自己为难，本就冷汗直流，大是犯怵。忽见一条青竹浴水般的绸带向着自己脸前飘来，还没看仔细，便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衣寒雪衣袖轻抬，大傻爹便从棺材中被吊了起来。
大傻和二傻扑到楚灵均和衣寒雪脚下，口中连连求饶。大傻娘也求情道：“两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衣寒雪望向楚灵均，楚灵均问道：“你说还是不说？”
大傻爹止不住要去拉衣寒雪扣在他脖子里的衣袖，双手却松软无力，根本抬不起来，想要点头，脖子也像是僵成了铁柱，半点动弹不得。
楚灵均瞧明白了他的神色，又向衣寒雪微微侧了侧头。
衣寒雪立刻松了衣袖，“啪”的一声，大傻爹又掉回了棺材里。
楚灵均等他喘息了一阵，一脚跨起，搭在棺材边沿，向后一甩自己的束发，道：“说吧。”
大傻爹道：“新媳妇本是带了许多的陪嫁。。。。。。”说着，趴身爬向旁边的一个个棺材，张手乱抓道，“这个棺材，这个棺材。。。。。。这个，这个。。。。。。全都装满了金银财宝啊！”大傻爹将空空张着的双手举到自己面前，痛哭道，“没了，都没了！”
衣寒雪道：“是新娘子带走了那些财宝？”
大傻爹道：“不知道，不知道！”双手抱头，颤抖不已。
大傻娘怕衣寒雪和楚灵均生气，泣道：“我们本是在这里吃喜宴，吃着吃着就觉得头晕，便都趴着睡了。待到醒来时，新娘和财宝全都不见了。”
衣寒雪走到地上的酒壶前，凝神微嗅，道：“酒里有迷药。”
大傻爹惊了惊，破口大骂道：“天杀的臭婆娘！”
楚灵均道：“既然有这么多财宝，为何只在这棺材铺里办喜宴？又难道一个客人都没有？还是全都中了迷药？”
大傻道：“娘子说，若是大操大办，必然引人怀疑。这么多财宝，防不住要被人偷走。”
二傻道：“娘子说，爹爹小气，舍不得给别人喝酒吃糖。”
大傻爹怒斥道：“放你娘的屁！你们两个傻子，被别人骗了还一口一个娘子！”
身后吵闹声一片，楚灵均和衣寒雪缓缓走在清冷的小巷中。
衣寒雪道：“你不怕他们两个被父亲打？”
楚灵均唇角轻勾，道：“没事，活着就好。”双臂垫在脑后，仰望着淡远的青天，道，“况且，跟我太亲近了，只怕会有危险。”
衣寒雪道：“那我是不是也该避着你？”
楚灵均眨巴眨巴眼，道：“你能一样吗？你可是鬼见愁！”自悔失言，忙瞧了瞧衣寒雪的脸色，讪笑道，“你销魂之术最是厉害，可不就是魂怕鬼愁吗？”
衣寒雪淡淡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楚灵均道：“你没听他们方才说两个新娘都在瑶玉殿？”
衣寒雪略略回过神，应道：“哦。”
赶到瑶玉殿外时，已近正午。楚灵均刚向门外守着的两个护院挥了挥手臂，他的肚子就很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衣寒雪道：“先寻个地方吃饭吧。”
楚灵均伸手搭住衣寒雪的手臂，皱眉道：“吃什么饭啊？”唇角一勾，向他挑眉道：“走！哥哥带你喝花酒！”
衣寒雪随着他往里走，微微皱眉，道：“你果真常来这种地方？”
楚灵均越发露出驾轻就熟的模样，道：“自是熟门熟路。”
刚进了门，就有丫头去禀报老鸨。楚灵均守在衣寒雪身前，将抢着围过来的姑娘全都推了开去，道：“我们有要找的姑娘。”
衣寒雪见他将自己围得铁桶一般，唇角微动，道：“我又不是女子。”
楚灵均双臂张在衣寒雪身前，听见这话，瞪大了眼睛回过头，道：“我都不敢轻薄你，她们怎么可以？”
忽听绵糖扯丝一般的一声“哎呦！”一个满身华翠的半老徐娘，被一众丫头围着，从楼上走下来。
楚灵均知是老鸨，见她的眼睛直盯着衣寒雪，不禁踮起脚尖，摇摇晃晃左挡右挡，悄声道：“衣寒雪，你要不还是先出去吧。我应付得来。”
衣寒雪道：“为什么？”
楚灵均急得一跺脚，人就又矮了半寸，忙又踮起脚尖，道：“你没看母老虎来了吗？还是一群！还不把你这只小白兔生吞活剥了？”
衣寒雪道：“你说谁是小白兔？”
楚灵均想起那个妖娘，唇角忽的荡起，笑道：“我错了。你就算是小白兔，那也是月宫里的小白兔！谁人都高攀不上！”
衣寒雪道：“那可不一定。”
楚灵均听他说话的声音近在自己耳畔，气息浮动，触及发下的肌肤。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了，如常沉静中竟似带着一种温柔的挑逗之意。楚灵均不自觉身躯微颤，反应过来时，忙抬身而起。
老鸨已走至楚灵均面前，楚灵均不等她废话，立刻指明要找温香，玉软两位姑娘。见老鸨边迟疑推脱，借机敲竹杠，眸光边往衣寒雪脸上飘，楚灵均伸手向后，捅了捅衣寒雪。但觉衣寒雪指尖滑过，自己手上便铺了一张柔滑的纸。楚灵均唇角勾起，一手扯住衣寒雪的衣袖，一手将银票丢给老鸨。脚不停步，已向楼上奔去。路过一个服侍丫头时，说道：“在哪个房间？带路！”
丫头将楚灵均和衣寒雪带到了二楼，在两个房间中间喊了一句：“温香姑娘，玉软姑娘，有客！”便听左右两边的门都开了。
楚灵均左看看右瞧瞧，不禁呆了又呆，道：“是你们？”
温香和玉软却都笑了。
温香道：“公子一看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
玉软也道：“明明是初次见面，倒是会佯装相熟。”
楚灵均见她们明明是前次梦境里，石家那两个贼偷新娘，心道：“看来她们都不记得了。也是，不过是在梦境里萍水相逢，也没多大干系。自然不会记得。”见她们至少都好好活着，心中颇觉安慰，笑道：“倒是叫两位识破了。”说着，便要先进温香的屋子。回头却见衣寒雪微微蹙着眉，不肯迈步，向两位姑娘笑道，“可否请两位姑娘挪步，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温香和玉软便走出门来。温香笑道：“公子，你很怕那位公子吗？”
楚灵均道：“怎么会？他是我的朋友。”
玉软拿绣帕触了触鼻尖，莞尔道：“我姐姐是说，你怕那位公子生气。”
楚灵均奇道：“好端端的，他为何要生气？”
温香的眸波泛过衣寒雪的脸，笑而不语。只向楚灵均道：“你要问我们什么？”
楚灵均道：“你们是不是在借巷中成过亲？”见两女脸色一变，一个不肯回答，一个摇头否认，楚灵均又道，“成亲当日，你们是被谁掳走的？是不是那人送你们到这里来的？”
两女的脸色越来越是惨白，温香背转过身，拿绣帕拭泪，玉软却是战战兢兢，连额头上的冷汗都不敢擦。
楚灵均言语中的关切之情，怜悯之意更深，道：“你们告诉我，我替你们报仇！”
温香身躯一颤，僵立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公子若是真的悲怜我们，就请莫要问了。否则，荒草坟谷里又要再多两具只剩一半的尸身了。”
玉软连连点头，满是惊骇的眸中断线珠子般滚下泪来。
楚灵均不忍，扯了扯衣寒雪的衣袖，便大步出了瑶玉殿。
楚灵均回头望望追出门来的老鸨，脚下加紧，一直跑到街道拐弯处，不见有人追来，方才倚住墙，长出一口气。
衣寒雪道：“你不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吗？如今怎么像是逃出了火坑？”
楚灵均道：“你难道喜欢被那些色眼瞧上瞧下的？”
衣寒雪道：“那你往日去这种地方，难道不会被人打量？”
楚灵均道：“我每回都是拎着轻愁进去的。叫她们一瞧就知道，我可不是好觊觎的！再说，哪有我花了钱，还要叫人瞧的道理！”
衣寒雪道：“那你每回花钱，都进去做什么了？”
楚灵均道：“瞧美人图啊。活色生香，仪态万千。。。。。。”
衣寒雪斥道：“你！。。。。。。”
楚灵均见他竟是面露红晕，肤色如粉糯团子一般，一见如此生气之态，心中不觉起了爱怜之意，慌忙解释道：“你想哪里去了？自然是衣衫齐整，半点都不放浪的！”见衣寒雪似是不信，忙又道，“唉！不过是听听小曲，顺便瞧瞧美人。这与赏花，赏画不是一样吗？这都不行吗？”
荒草坟谷就在瑶玉殿对面的方向，相距不过十来丈。说话间，两人已到了谷中。望着满谷的残骨断骸，烂尸血斑，衣寒雪眸中露出苍远之色，叹息道：“一处是尸骨难全，一处是淫烂奢靡。两两相对，实在让人喟叹。”
楚灵均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金碧辉煌的瑶玉殿，道：“人身若荒草。路过这荒草坟谷的人，悲哀之情深起，倒是容易想去瑶玉殿及时行乐的。”
衣寒雪道：“心无所归之人，或许会如此吧。”
两人在尸骨中翻找了一阵，果真找到了几具只余半身的女子尸身。楚灵均道：“我们再去那边找找，只怕会有认识的人。”
衣寒雪道：“他将新娘掳走，为何有的杀了，有的却送入青楼？”
楚灵均摇了摇头，走过一个山坳口，忽见一个女子跪在一具尸身前。楚灵均不禁心头一惊，地上躺着的竟也是具半身尸身！
楚灵均向衣寒雪望了一眼，以眸示意：“她难道就是凶手？”
衣寒雪摇了摇头，望向女子端端正正跪着的腿。
楚灵均虽瞧不见她的面容，可看她的身姿，却是透着一种端肃哀戚之感，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女子身躯一颤，背脊挺得更直，定了一定，猛地转过脸来，盯住楚灵均的脸。
楚灵均不禁惊住了，片刻后方欢喜道：“黄。。。。。。”转念想到梦境之中，黄莺儿与自己也并未有多深的纠葛，想来她是不会记得自己的，改口道，“姑娘，你还活着？”
黄莺儿眼眶泛泪，忙转过脸去，收拾了一番，才站起身来，向楚灵均笑道：“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姓黄。”说着，提步便走。
楚灵均忽道：“姑娘，略站一站。”向衣寒雪要回那根龙凤绳，走到黄莺儿面前，笑道，“姑娘还未婚配吧？这根红绳，祝福姑娘早结良缘。”他以为传闻中的那些女子都已惨死，此时见黄莺儿活着，心中实在欢喜，牵动起梦境中的记忆，知她前次婚礼上必是大受惊吓，忍不住便想祝福她日后顺遂。
黄莺儿纤手微凝，终是忍不住不接，将红绳握在掌中，却是绕在自己手腕上，最后结了一个死结。
楚灵均微微一惊，笑道：“这根红绳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黄莺儿不理会他这句话，将衣袖盖住红绳， 又怔怔向楚灵均脸上望了望，忽的垂眸道：“我知道公子想问什么，可我不能说。不是我怕死，而是我受了不杀之恩。公子待我亦是有恩。我能告诉公子的，便是我确实于成亲之日被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