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爸爸也追随而去。
留下了些不大却也不小的债务,二十万,老太太把他们留下的什么车子、手表、电脑等值钱的东西通通给卖了,再加上自己的一点养老积蓄还了差不多十一万。
但剩下的九万对于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是压在身上喘不过气的巨债。
李见清还要上学,还要生活。
老太太不可能不留一点。
债主上门,都是乡里乡亲或者是他父母的同事朋友,有些看着可怜的祖孙俩实在张不开口,有些则是顾不了那么多。
开口的不开口的,其实都生了他们永远也还不上的想法。
每次老太太都窘迫得要解释道歉半晌。
她甚至想到要不把那套房子卖了,然后带着见清回乡下去。
可她又怕耽误见清的学习和前程。
左思右想,一直没下定决心,和别人又讲得手足无措口干舌燥。
缩在老太太身后的李见清忽然跳出来,张开双臂将老太太护在了身后,冲那些大人说道:“欠你们的钱,我以后一定会还的!”
挤满了屋的人被这陡然的一吼,瞬间安静了下来,纷纷看着这个白得像雪一样的孩子红着眼眶却一滴眼泪也不肯掉。
片刻后,那些人走了。
九岁的李见清能想到帮老太太省钱的方式就是不买玩具不去游乐场不吃零食不喝饮料,自然也不吃比蔬菜贵得多的肉。
老太太心疼得紧,连骗带哄,威逼利诱。
剁成肉沫混进一大堆蔬菜里,藏进饭团里,或者他吃一块肉就奖励他出去玩一会儿,甚至向老师告状长不高只能成为小矮人这种幼稚的吓唬都用了,李见清就是不吃,又犟又执拗。
老太太只能作罢。
用他不排斥的牛奶、菌子等东西来替补肉里的营养。
后来李见清上了大学,孤身去了厦门,没老太太在身边一日三餐的照顾着,课业兼职忙得团团转,吃饭休息都极度不规律。
他又极为俭省,随随便便对付。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给那些债主打过去一笔钱,其实并不算太多,两三千,有时候也就一千,但就是让那些人知道,欠的钱他会还,他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又好像算是用这种方式感谢别人,谢谢他们不再逼迫,留给他足够的时间长大,有能力去还钱。
做这些他都瞒着老太太,打电话回家也报喜不报忧。
但还是被老太太发现了。
瞒不了他就骗,说他成绩好有奖学金,他也的确有奖学金,只是那奖学金都打进老太太的卡里了,奖学金的借口用了几次,然后又说些无关紧要的,比如老太太听起来比较轻松又体面的家教。
其实他什么都干过。
发过传单,当过服务员,做过代驾,在食堂打饭,学了设计就在网上接单。
日积月累,身体就是这样落下病根的。
李见清挑挑拣拣,把事情经过大概说给游天听,隐去了一些细节,已经能够说得云淡风轻,自己当时的感受一带而过,好像其实已经不痛了。
从厦门回来,为了让老太太放心,他还故意说工资七千多一个月。
他笑着逗老太太,不管老太太去哪儿买什么东西,都尽管去尽管买,他能养。
至于后来的信佛说法,一是久而久之只吃素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为免别人多问丢出来的理由,二是他后来也看了一些佛学的相关书籍,那些东西在某些时刻是能静心缓解精神疲惫的。
于是,在六岁多将近七岁时候与佛的缘就以这么一种不远不近的方式延续至今。
他也会同别人谈佛学。
只是并没有迷恋。
身边的人突然停下来,猛地紧紧将他搂进了怀里。
箍得用力,也心疼得要命。
游天见过他被梦魇惊醒后的痛哭,知道他清冷温和的皮囊下还藏着无法释怀的心结,李见清没有细说,他也没有再问。
只是紧紧抱着。
灯火阑珊,人潮车流穿涌。
良久,李见清听见游天在他耳边说:“见清,别信佛,信我。”
他会慢慢剥开李见清清冷温和的外衣,稳稳地接住他的七情六欲。
李见清一怔,随即轻声应道:“好。”
鸭翅火锅店在商场的五楼。
这家店的生意很好,还要排队等着,约莫二十分钟后,李见清和游天等到了空位。
可以动筷后,游天夹了一块鸭翅放在李见清的碗里。
然后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见清夹起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咀嚼吞下。他神情紧张,好像自己亲手做了等着爱人品尝给出反馈。
“味道怎么样?”
李见清故意逗他,微微蹙眉,“不好吃。”
游天当即夹了一块,“啊?我试试……很好吃啊,可能,你太多年没吃了,还没有习惯。”
看他拧着眉,斟酌词句想哄骗又怕自己不高兴的纠结模样,李见清没绷住,笑出声,桌底下的腿碰撞了一下对方,“骗你的,很好吃。”
游天脸顿时黑了,“靠!”
李见清:“好。”
说着又用腿靠着轻轻撞了他一下。
游天愣了一秒,“操!”
李见清瞪着他,脸唰地一下红了。
游天瞬间高兴了。
一股脑地给他夹了几个鸭翅,倾身间眉眼皆是坏笑,“刚刚想什么呢?李老师。”
李见清:“火锅热气撩的。”
这话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游天闷笑,继续逗他,“我是问你想什么,不是问你为什么脸红?”
李见清不搭理他,闷头啃鸭翅。
游天用膝盖轻轻撞着他,语气暧昧,直接戳穿,“是想我对你做那件事。”
李见清一口肉哽在喉咙,艰难地咽下去后,拎起明明还有大半壶的水壶落荒而逃,“我我去找服务员要点水。”
游天笑而不语。
靠在背椅上看那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晃。
服务员很快就发现了这只无头苍蝇,上前问他,“帅哥,要加水吗?”
李见清面色微窘,“不用,谢谢。”
服务员问他,“那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忙。”
李见清:“啊,没有。”
他被逼得又回了座位上,回来时那壶水还是那壶水,一点没少,一点没多。
游天睨了一眼那壶水,忍笑配合,“加好了?”
李见清:“嗯,你要吗?”
游天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没再逗人,他家见清脸皮实在薄。
不禁逗,一逗就脸红。
游天像是要将李见清这十多年欠的肉都给喂回来一样,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肉,李见清吃得努力又快速,可每每低头,碗里的肉丝毫没少。
吃到最后,吃得他愁眉苦脸,苦大仇深。
瞪着对面的人,语气十分幽怨,“喂猪也没你这个喂法。”
在某人幽怨的目光下,游天立即停止了往他碗里夹肉的行为,怕过犹不及,让李见清对肉失去兴趣。
吃饱喝足,两人又慢悠悠散步回去。
游天忽然问,“你之前说男生和男生,男生和女生不一样,你是不是研究过?”
李见清一顿,“怎么突然问这个?”
游天:“想到就问了,是不是研究过?嗯?”
那个“嗯”尾音沙哑绵长,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暧昧,李见清耳根有些热。
他说:“没有,就知道而已。”
游天:“从哪儿知道的?知道多少?说来听听。”
这个人一旦问起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就有些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不给答案他能一直揪着问。
李见清:“就从书上,我有个学弟研究性心理学,所以我也跟着知道了点。”
游天:“哦,所以博学的李老师其实也不太知道。”
李见清微微赧然,人家叫他李老师那是亲切尊重,游天叫他李老师却完全不同,总带了几分暧昧的挑逗。
他轻轻“嗯”了一声,游天若有所思,也没再出声。
两人告别后,李见清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那是白先勇的《孽子》。
这本书他从初中就看了,他其实更早就知道了有这么一个群体,当时他只觉得书里的故事惊心动魄,为故事里的人嗟叹唏嘘。
相比于很多人第一次的发现而露出的不解和厌恶,他更多的是同情。
同情这本书里的每一个被放逐的角色。
但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和游天身上,他光是看着封面上的书名,就有点惶然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