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侯死在御庭司中,皇后晕厥后病得更重了些,已两日未能下榻。师亭昱这边因其查明了皇后中毒滑胎一案的主谋将功抵过未被重罚,只扣了半年的俸禄便算过了。
师雪妍正与萧茵在桃香坊的厢房中吃着点心,转眼便见师亭昱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多日未曾睡好加之没能好好梳洗,师雪妍险些认不出他来。萧茵更是毫不客气地道:“也不知拾掇拾掇再来,你身上都有味儿了……”
师亭昱抬袖闻了闻,也没闻见什么味道,待见萧茵笑起来才知上了当。
“别闹了,你们找我来做什么?”他看向师雪妍,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才道:“有什么不能在家里说?”
“今日下雨,桃香坊没什么客人,我将二楼都包了下来。”说完她看向师亭昱,忽而郑重道:“你真的认为张良是害皇后滑胎的真凶吗?”
师亭昱微微蹙眉,道:“此事陛下自有定论,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
他这句话透露的信息很多,师雪妍当即明白过来,但还不到她开口萧茵便忍不住插言道:“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那张良死前对雪妍说出了一个人名,我多方探查才找出此人来,此人是皇后身边的陈内侍。”
“你们二人……”师亭昱指着她们,面露愠色:“我要与你们说多少遍才行?此事不是你们女娘能插手之事,皇后身边的人哪能由你们随便探查?若是被发现如何解释清楚?”
“有何好解释的……”萧茵满不在乎地抱着双臂分析道:“依我所见,此事便是皇后贼喊捉贼,让他的内侍去下毒,陷害苏贵妃。毕竟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若是苏贵妃没了,她在后宫之中便再无阻碍。”
“不对。”师雪妍支颐沉思后方道:“若真是皇后贼喊捉贼,怎会没能控制好用量,致使自己再也不能有孕?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后等于失了权势,韶氏不会如此蠢笨。”
“那是为何?因为皇后对他不好故而心生怨怼?”
“你们不用再猜。”师亭昱突然道:“陈内侍并不是他的真实身份,而是当年我们都误以为他早已身死的谢铎。”
“谢铎?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师雪妍听过这个名字,却始终没能想起这人的身份来。师亭昱用茶水在桌上写下“黔州”二字来提醒师雪妍。
她恍然大悟,却又惊愕不已。
“他是宿阳郡守的心腹,当初孤身一人到淮洛皇城传信,后又被长宁侯暗杀之人?”
师亭昱点头,蓦然一叹:“宿阳郡守定然未曾想到,谢铎并没有死,反而投入长宁侯门下,还入了皇宫。此人行事阴狠,且心思无定,我与袁黎还不知他的真实目的为何,只能与陛下商议,先将此罪定在张良的头上,待他放松警惕再伺机出手。故而你们二人……”师亭昱再次抬手警告一番:“不准再进宫捣乱!”
萧茵一把握住他的手指反手一扭,师亭昱瞬时变了脸色。
师雪妍忙从中劝和,却是对师亭昱道:“兄长你错怪阿茵了,此事是因我们担心你日夜操劳,故而想为你分担一二。”
萧茵冷哼一声放开师亭昱,道:“既然有人不领情,便当我白费苦心!”说完转身便走。
师亭昱面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没一会又起身去追。
师雪妍扶额叹息,只能自己慢慢悠悠往家走,走到一半又想起城防图的事情来,于是又折返去了流云斋找言青豫。
“姑娘,我们家先生今日身子不适睡下了,您明日再来吧。”守门的侍从关上门,将师雪妍拒在了门外。
她一脸疑惑,言青豫的身子一向不错,这是怎么了?她见进不去,只好老老实实回家,就在她转身走进巷中的时候,忽见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当即小心跟了上去。
那人身披青色斗篷,身影如风,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迹。她加快了脚步,却在下一个分叉口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巴一个旋身拽了回来。
待周围安静下来,她才听清不远处出现的脚步声。
似乎……不止一个人……
直至周遭恢复沉寂,那人才缓缓放开了手。师雪妍转身一个大撤步,见面前站着的人竟然是蓁胥后,长舒一口气来,随即又狐疑地抬头,小声道:“蓁胥……你怎么在这?”
蓁胥侧转身子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巷外,见无人才回身道:“你又为何在这?”
师雪妍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看见言青豫的事情说出来,但也不想骗他。
“你一向对言先生深信不疑,怎的今日不拉着他问问?”
“……”师雪妍不知该如何答,言青豫的装扮确实不像是去做什么好事的样子,但若是以此怀疑其他,倒也不至于……
她道:“那人不一定是言先生吧……看着像而已……”
蓁胥从鼻中冷哼出声,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如此,那便跟去看看……”
直觉告诉师雪妍,此次会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本能有些抗拒,心里却又好奇,最后只得“半推半就”跟着蓁胥跟了过去。
他们跟的距离较远,好几次她一晃眼就不见人影,蓁胥总能找到,又拉着她从另一条路绕去前方躲在暗处。她十分佩服,这跟踪人的技术如此娴熟,看来没少拿她练手吧……
她跟着蓁胥在街巷中穿梭,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他也无法跟得太紧,干脆带着师雪妍上了一处酒楼的三楼,二人站在窗口望着远处的人影施施而行。
师雪妍疑惑道:“他是在闲逛吧……若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应很怕被人跟踪,但我们这一路跟过来,他都未曾回过头。”
蓁胥看向楼下的街市,口中嘲弄道:“他自以为稳操胜算,实则早在谢先生一案时我便发现此人身份定不止流云斋之主如此简单。”
师雪妍眉间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她强行压制下去,双手相握渐渐收紧。
“那……你觉得他还能是谁?”
蓁胥示意她向下看,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有为酒楼揽人的店小二,与对面茶水铺子讨价还价的瓜果贩子,一身道袍风骨峭峻的算命先生,还有便是三两行人。
师雪妍将目光落在了那位算命先生身上,忽道:“这人……我在流云斋的附近常常见到……难道此人……是……”
“不错。”蓁胥道:“我跟得不是言青豫,而是此人。”
师雪妍讶然:“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是言青豫的人?”
蓁胥一直看着此人,直至他跟着言青豫一同进了书肆后才关上窗户,道:“不是可能,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言青豫的心腹,且武艺高强,不是普通的江湖客。”
师雪妍脑中快速转动,有些接收不过来这些信息。她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下,却又因喝得急被呛住,咳嗽不止。
蓁胥笃定师雪妍怀疑过言青豫的身份,但她依旧不愿意相信,心中顿觉不适。
“隗之俭贪腐一案,谢云之死,柳贺南调离,这些事表面上是长宁侯所为,但我细细想来,总觉与这位言先生脱不了关系。”
师雪妍语气突然冷了下来:“你认为言青豫是……孤衍氏逆党?”
蓁胥没有回答,却知道师雪妍不认同他的猜测。
“这些事与他都没什么牵扯,为何你会如此认为?”
“为何?”蓁胥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长宁侯与隗之俭所谋赃物有大半都流入朔州,而言青豫曾前往朔州授课,且他的衣食住行所去之地皆是长宁侯产业,此为其一!谢云是因怀疑言青豫是孤衍氏逆党才甘愿挺身而出,但之后便被人害死,若言青豫不是孤衍氏逆党,谢云如何会死?此为其二!”
“不……不对……”师雪妍摇头否认他的说法,辩驳道:“去朔州可为偶然,长宁侯产业遍布朔州,言青豫有所接触并不奇怪。”
“那谢云呢?”
“谢先生……应……应是被孤衍氏逆党发现……”她忽然抬起头:“说不定流云斋藏着孤衍氏逆党!”
“师雪妍!”蓁胥一把抓住她的双肩迫使其向前:“那你说,柳贺南是如何坐上的丞令史?他是由何人举荐?你可知我在他的卧房中发现了什么?”
师雪妍心绪纷乱,只一个劲儿的摇头,似乎怕听见答案。她的口中一直缓缓念道:“不会……不可能……”
“柳贺南利用此身份掌握了淮洛皇城的兵防城务、民籍户数、商贾铺面,并将它一一记载成册,若不是孤衍氏逆党,何须将各处的情况摸得如此透彻,之后又在发现我潜入后及时退了下去?”
“此为其三!”
师雪妍挣脱了他的桎梏,起身想要出去,此时她一个字都不想听!因为绝不可能!言青豫如何会是孤衍氏逆党?他的身体里分明住着另外一个人!他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孤衍氏逆党与他有何关系?
蓁胥扯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扳了回来,直视她的双眸道:“你不愿相信?为何?只是因你们儿时的情谊吗?你有想过他接近你父亲的目的吗?”
师雪妍蓦地笑了起来,她看向蓁胥,道:“若你真的如此笃定,怎么没告诉陛下与殿下,将他就地正法?”
蓁胥蹙眉,只觉胸腔噎堵。
半晌过后,他放开了师雪妍,转过身去一拳打在桌上:“言青豫心计无双,谞智诡谲,我与殿下无确凿证据!且还不知他身后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朝中之人受他蛊惑!否则怎能让他活到今日!”
南凌延月早就怀疑言青豫,却不能有所动作,否则便会打草惊蛇。他怕的是群鼠不能一击而困,若是如此,再想抓住全部便难如登天了。
此事确实难。
蓁胥也只是想让师雪妍明白,言青豫是个危险的人,他知晓师雪妍这几日都在流云斋,怕她一不小心成了下一个谢云。
“蓁胥……”师雪妍上前轻轻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心顿时软了下来,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言先生只是……只是心系朝局。他是流云斋之主,自不会置身事外,有些事牵扯其中情有可原,且他本就不是北祁人,如何会是孤衍氏逆党?”
良久之后,蓁胥叹了一声,将师雪妍的手拉开,淡淡道:“有些事我不能与你说的太清楚,你只需知道,此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无论他是不是孤衍氏逆党,也绝不是你能托付之人。”
“什么托付之人?”师雪妍一把拉住想要离开的蓁胥,哽咽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他才为他说话?”
蓁胥冷冷一笑,自嘲道:“你父亲乃是当朝太傅,文人之首,定然更加青睐于此人。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靠着兄长在陛下面前得眼才混上的将军,我算什么?”
骄傲的少年一直都将自己包裹起来,却在她面前甘愿层层撕开。
他说的话让师雪妍心焉如割。
她的蓁胥一直如此骄傲。
心中装着家国天下,装着豪侠肝胆,装着……她……
“我相信言先生……”师雪妍突然开口:“也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