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集体户,却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坐在大门外的泥土地上。身边还放着一只药篓。
近前一看,竟然是大队妇女主任葛长缨!
华子很惊异:“葛主任,你不会是走错门了吧?”
葛长缨站起身:“你这收药材?”
华子:“门口牌子上不是写着呢么。德化县药材收购站。”
葛长缨:“外屯儿的也收?”
华子:“是药材还管哪个屯儿啊?”
“那你看看我这些。”
华子抓起一把来,根茎粗壮,芦头超长!他又闻了闻:“这是狼毒啊!上好狼毒!可惜可惜。”
葛长缨:“怎么可惜?不能收?”
华子:“能收。可惜采挖早了。这种药材本来就很稀少,长这么大更不容易。就是采挖早了。要是八月节以后采挖,一斤能多卖一两块!进院说话。”
进了院子坐到房阴下的凳子上,华子亲手把葛长缨的药材倒出来。
“二妞,雪晴姐,过来认识一下。”
二妞:“这跟咱们的山胡萝卜差不多呀。”
华子:“注意看,表皮比山胡萝卜褶皱深,颜色发暗。尤其他这芦头,就是脖子和顶子很长。有很多明显的圈痕,每一圈就代表它生长一年。”
二妞蹲身仔细查看:“哥,这个有五年了呀。”
华子:“她这药材已经过晒了。不用洗,一会你直接给她过秤。葛主任,你是在哪采到的?”
葛长缨:“我们野韭菜坨子北边老林业队的牛蒡坨子。”
“我天,野韭菜坨子到这二十多里吧?”
葛长缨:“牛蒡坨子走到这,四十多里。山道弯弯曲曲绕得慌。”
米雪晴:“姐姐,你背着一篓这玩意儿走了四十多里山路?”
葛长缨:“呵呵,田大裤裆不是宣传采药换裤衩么?我还是小时候北京胡同里,大人穿坏的裤子剪去一截,改成短裤穿。1967年插队到野韭菜坨子,一年不如一年,连裤衩子都穿不上。”
华子立刻同情心泛滥了:“你不是在大队做妇女主任么?怎么可能采药啊?”
葛长缨:“白凌云当书记,我是妇女主任。白凌云升官儿了,说是提拔我当书记。结果书记没当成,妇女主任也没了,成了野韭菜坨子队长了。唉,别说那些了,堵得慌。你说这种狼毒,怎么可惜了?”
华子:“中药里有双艳双毒,就是大烟和狼毒。这两种植物开花特别鲜艳,可都是剧毒无比!大烟现在都是人工种植,狼毒却很少有人种。它至少得三年才能采挖卖钱,周期太长。可是野生的狼毒太好认,很值钱,已经快绝迹了。现在采挖质地比较疏松,要是早春深秋那就更好了。”
葛长缨:“你就说能不能换来裤衩吧?”
华子:“当然能。这一篓至少三条裤衩。不过呢……”
葛长缨擦了把汗水:“不过什么?”
“咱们定个君子约定。别再去采挖了,糟践了。愿意采药卖钱,得适应季节。另外,别采绝了。一丛狼毒采一半,然后再埋严实了。哪天我抽时间去牛蒡坨子看看。最好能挖一棵栽两棵。”
葛长缨:“还栽两棵?”
华子:“天灵地精啊。采药材不像采野菜,野菜多数吃嫩芽,采下来一茬它还能再生出来。采药多数连根挖,挖一棵就少一棵。你回去告诉屯里人,收购站暂时不再收狼毒了。这种叫大戟狼毒,它茎叶断面冒出来的浆液都碰不得,大热天人穿的少,一旦中毒根本救不了。没人收也就没人再采了。你这些狼毒我都留下,钱一会就给你拿回去。”
葛长缨:“我不要钱,就要裤衩。”
米雪晴:“腈纶裤衩昨天都让人换走了。新货回来得三五天。”
葛长缨:“行。我就等三五天,要大号儿的。”
她说着站起身:“我得洗洗脸,喝点水。往家走。”
第二天华子没有上山,可是洗刷那些大戟狼毒。这种剧毒药物,都得单独炮制,连洗刷过的水都得单独处理。
他心里还是不放心小二妞打了曲惠贤那件事。
曲家的人不好惹,母女三个骂起人来山呼海啸,势不可挡。弄不好就得惊动公社的靠山,政工组老孔。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家,不外乎两种,一是上门说情,然后求一点疗伤药也就没事儿了。另一种就是没理辩三分,像孙信义一门那样,上门索要医药费。不过曲家还有第三种可能,堵着大门口儿破口大骂!
奇怪的是华子和二妞在集体户大院等了一整天,曲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队里追了孕穗肥基本就没什么农活儿了。每到这时候,药材野菜都过季了。
华子院子里的炮制房开始忙起来。为了能多卖一点钱,他把药材分为上中下三品,凡是上品都要经过精心炮制。炮制中药的法子主要是:修制,挑、筛、簸、刷、刮,粉碎,捣、碾、研、磨、锉。然后切成片、段、丝、块等。还有的药材需要放进水缸浸泡、闷润。火制比较麻烦,大夏天比较遭罪,炒、炙、煅、煨基本不做。但比较珍贵的需要蒸晒的还是免不了受罪。
直到华子带着黄芩、狼毒把裤衩换回来,曲家那变还是没动静。
葛长缨乐得眉开眼笑,拿到五条裤衩。
华子很奇怪地问:“你在大队混了好几年,连一条裤衩都没混上?”
葛长缨:“哼哼,最好的那一年就是放电影《杜鹃山》那年,我们队给了我满工。接下去,我到四队当队长,小康家窝堡那些人根本不听我的。王秉春是被你们打回去了,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华子:“你准是学白凌云,动不动就开批判会。社员造你的反了。”
葛长缨:“忙活到年底四队不给我工分,五队又没我工分儿。你说我怎么办?白书记又提升到公社去了。这回她兼任书记到头儿了,本来我最有希望,谁想到王秉春那王八犊子又上来了。”
华子:“王秉春还要进大队?”
葛长缨:“什么叫还要啊?十有八九了。别说了,闹心。回家穿裤衩去。”葛长缨拿着裤衩回家显摆去了。
大队那个小小官场,华子也不愿意多想。
宗佰威告诉华子,省医药管理局接到援外任务,生甘草价格每斤提升到八毛了。修制阴干的高达一块!
这种最普遍最常见最便宜的药材,一下子成了宝贝了。
康淑君的甜草只卖了八毛钱,远远不够一条裤衩的。她的二姑娘又是个厉害不开面儿的主儿,只能继续挖她的甜草。为了鼓励康淑君,华子悄悄给了她两条裤衩。他也没想到就是这两条裤衩,搅动了康淑君对他的心思。
康淑君是什么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可是这么多年,她只钟情孙信义。可是孙信义只占她的便宜没给过她什么好处。如果换了别的女人,早就醒腔了,她却依然痴情不改。就像一头母猪,可这一条垄拱到头儿。即便华子当了大姑娘的师傅,即便华子为她接生救了她母女两条命,她也只是胡乱撩饬,没真正动过心。
可是穿上华子悄悄给她的裤衩,她躺在炕上,不禁浮想联翩了。
康淑君还在满足一条裤衩的时候,米雪晴、柳二妞、李清华、田淑云这四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已经不满足于内里的舒服与充实。她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换取了她们最耀眼最高光的东西。当时东北城乡都流行一种布料叫朝鲜呢,不过一般的农民家庭是穿不起的,只能看着别人穿,自己过眼瘾。
田淑云她们结账以后,一起去了县城,第二天,她们就将朝鲜呢的白半截袖黑裤子穿出去,也立刻成了蘑菇崴子屯儿及周边十里八村妇女们的偶像!
华子采了一上午药材,回到家见查公安的吉普车停在大门外呢。
毕竟是熟人,查公安从车上下来,跟华子打了声招呼,就跟着进屋了。
两个人坐到长条桌边,倒上茶华子才问道:“您开着吉普车上门,一定是有大事啊。”
查公安:“有人报案,我不能不来呀。”
华子一笑:“我卧个鸡蛋,焯点柳蒿芽蕨菜。边喝边聊。”
查公安:“今天可不敢。先说事儿吧。你哪来的钱一下买两块手表?六十来块,可不是个小数儿。缝纫机,自行车,戴手表,听广播,这可是四大件儿之一呀。”
我天,不是因为柳二妞打曲惠贤?
华子:“我说你们公安组是不都闲出屁来了?我订婚要娶媳妇儿不得拿出点谢礼呀?”
查公安:“你以为我愿意来呀?连口酒都不敢喝。有人举报,王书记、国副书记都下令了。跟我说实话。”
华子:“国产手表的供应券很好弄,不过二十斤小米。我一个光棍一年到头省吃俭用不说。县卫生局医药管理局,还给咱奖金呢。光黄芩柴胡茵陈这几项奖金就一百多。我有收据。咱俩最熟悉,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啥不去合作医疗,不去公社卫生院了吧?见着那些狗揍的有钱人找我看病,黑他一次能买五块上海表!这些话你可以跟公社直接说,看我哪条够查够抓?”
查公安:“他妈的,我这当公安的,还不如跟你学大夫呢。悄悄告诉你,是政工组老孔举报的。王书记也不得不查问。你得心里有数。”
华子:“就冲这句话,卧鸡蛋咱就不吃了。我给你拿点,回去自己做。”
查公安:“再给我整点蕨菜……”
华子完全明白了。
老孔举报他,那一定是曲家。难怪曲家这么多天一直没动静啊。
这个老孔脑袋够用!他知道外甥女偷东西挨揍,说不出理去。尤其是个十四五六的小姑娘下手,抓不能抓,罚也罚不得。
可是华子自己跟曲家没什么过节,曲惠贤不认识药材,又抗不住裤衩的诱惑就去偷。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只要见面把话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自己没让柳二妞去告她偷药材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个老孔来得更阴损,他怎么会因为两块手表犯这坏?
一个公社干部,怎么会知道自己两块手表的谢礼?曲家绝想不到这些。
思来想去还是这场定亲闹的。孙家没捞着米雪晴,怀恨在心,架着蔡香萍鼓动曲惠勤……
他奶奶的,跟你华子爷爷使坏,那就别客气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往死里整!
华子再去送药材的时候,自行车的货架子上多了十斤白面。把药材出手之后,他去了一趟劳动局。原来公社的王书记,现在已经被提升到劳动局当了局长了。他,最熟悉那个老孔……
难怪这孙子这么猖狂,原来他地委有靠山。那对不起,你要对我下手,我就想办法推倒你的靠山,把你连根拔起!
华子正盘算怎么收拾曲家和那个老孔,公社来了一个电话。要他到县里参加今年的知青工作会议。这叫上坟烧苞米叶子,糊弄鬼呢。这种重要的会议能轮到他华子参加?没他妈的反面典型了吧?
到了会场华子才知道,全县参加会议的农村知青还没有台上的领导多。
再看青松岭公社,加上他自己不过五个人而已。而且那四个已经在农村娶妻生子,都是不愿扔下老婆一个人回城的。不过野韭菜坨子的葛长缨却不在这些人之列。她是怎么回事?难道老三届的不在知情之列?
真正据守集体户,保持知青本色的只有他华子一个!
领导们一顿鼓吹的还是老一套……
可是这种会场没有炕角能靠着,前边也没人能挡着。华子只能靠着椅背仰脸眯着。
上午散会前,每人发了一张表格。在个人意愿一栏华子填的是:留在蘑菇崴子屯儿,扎根山乡不变色!
中午在县委食堂大厅吃饭,跟华子同桌的俩家伙还在议论:这回亲自参加会议,亲自填表,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城有希望啦……
真她妈做梦,不让你亲自参加会议还有人么?让你填表不过走个形式而已。
没想到下午开会,主席台中央的老头儿第一个就点了他的名:华凌霄。
“你的个人意愿,与众不同。人人表达要返城,你却扎根山乡不变色。这是真心话?”
华子:“这种会议,填表,能开玩笑么?”
“你不后悔?”
“绝不后悔!”
那老头笑了笑:“你是不是在农村谈恋爱处对象了呀?现在形式不一样了。”
华子摇摇头:“这跟谈恋爱处对象没关系。我要真想回城也没人挡得住我。我喜欢我下乡的那个地方。风景宜人,物产丰饶,民风淳朴。虽然也有坏人,但太好对付了。”
听了华子的话,老头的笑脸立刻变成了冷脸。
“你说回城没人挡得住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