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到后院门口,与迈巴赫并排。
老张准备下车为莫爱撑伞,莫爱说:“我自己可以,麻烦您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拿上后排座位上放置的黄纸线香,还有一捧白菊,下了车,撑开黑色的长柄伞,独自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雨雾给灰绿的山林加上一层潮湿的水膜,裹住它蕴藏在绿茵里的碑林,成排墓碑森森,不如公墓整洁规整。
雨水给台阶缝隙上的青苔提供了充足的养分,让它们变得更加湿滑。
莫爱拾阶而上,脚步小心。
上次走这段路还是冬日年节,凄寒心境同此刻一样,如裂冰在心口最柔软处崩开,割出闪电般的裂纹。
那时为哀悼,此时为诀别。
走到一层的最后一级台阶,莫爱转身站定。
挺立的黑色长杆将她的视线分为两半,一边是如观众席般次第排列的墓碑,一边是雨中撑着伞,同是一身黑衣的女孩。
莫爱静静看着眼前的人,脚步稳稳地走过去。
刚在院中看到梁家的车,她已有了预感。
走到莫如梅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莫爱旁若无人地将白菊放置在墓碑前,把伞靠在肩上,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蹲身开始燃香。
身旁女孩明显局促地往后退了两步,十分惊恐,想躲又没地方躲,脚步在原地打了个转。
“梁小姐,帮我烧一下纸吧。”
对比梁沐沐的慌乱,莫爱的语气显得格外平静。
梁沐沐的心神不宁被她这句话束缚住,像是有了依靠,停下脚步,蹲下来,从莫爱手里接过打火机,点燃她脚边的一堆折成元宝型的黄纸。
火堆迅速燃成一团,在夹着雨的风力助推下,越燃越烈。
火光把两个女孩的脸烘照明亮,她们并排蹲坐在莫如梅碑前。
莫如梅的遗像沾上点点细雨,莫爱伸手抹去雨水,莫如梅柔目带笑的黑白照片似怎么擦都模糊不清。
莫爱收回手,将袋子里纸元宝一个一个丢进火堆里,说:“你来祭拜,是因为撞车的事,过意不去?”
梁沐沐将打火机递给莫爱,嗫嚅着“嗯”了一声。
莫爱道:“年节时,你也在镜湖过年,景行有去过你家,你应该那时就知道我妈葬在镜湖,没见你来过,怎么隔了大半年,到中元节,突然想到要来?”
梁沐沐手指捏紧黑色袖口,指尖已泛白。
她没想今日会遇到莫爱,心中慌慌张张极力掩饰,心虚早已慌不择路地露出了马脚。
她迅速站起身,说:“对不起,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莫爱把最后一个元宝丢进火里,眼中映出的火光微闪,心底是一片镇静。
“你知道了吧,”她站起身,面对梁沐沐,“我们被调换的事,赵泽告诉你了,是吗?”
梁沐沐骤然心脏失重,几乎让她窒息。
“我……我……”
她说不出口承认,也无法否认。
雨雾让视线变得模糊。
莫爱之前一直没看清梁沐沐的样子,现在面对面站着。
她终于看清眼前瘦弱嶙峋的女孩,黑色绒线帽下的发丝稀松,小簇发量,分开两缕垂于胸前,没有化妆,面白如纸,眼窝深陷,挺俏的鼻子显得更加高挺,嘴上没有血色。
这幅病容看得莫爱都心惊,梁沐沐与初见时光彩照人的公主模样,已经判若两人。
莫爱犹记得莫如梅化疗后更憔悴的样子,应当是见怪不怪了。
但梁沐沐毕竟太过年轻,花一样的女孩遭受这样的药物摧残,莫爱心里也很不忍心,她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你会来祭奠她,只可能是你知道了她是谁,”她低头看着莫如梅的碑,“正好,我有些话要对她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用避讳你了。”
梁沐沐怔然不知所措,只能默默站着,扇柄歪斜在肩上,她一侧的黑色蕾丝裙角已经被雨水沾湿。
莫爱转身面对墓碑,深吸了口气。
“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虽然已经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但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感到心像被两根束缚带狠狠拉紧,勒得透不过气。
“你走前跟我说你对不起我,你走了,就把我的恨带走,我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是,要让你失望了,你的道歉我不接受,我不选择原谅你们,你和赵泽,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
她绷着一口气,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声线尽量保持平稳。
雨纷飞落下,一旁的梁沐沐却听得胆战,莫爱话里的坚决狠劲,似在将她凌迟,像她也是莫如梅的同谋,在承受着不可原谅的谴责。
“但我没有恨,你带不走我的恨,因为恨一个人意味着还要时时记得,所以我不会恨你,你不值得我花费余生的一分一秒去想起。你已经摆弄了一次我的命运,往后我的人生,你再也不会出现,即便在我的记忆里,我也要把你抹去。”
对一个不在世的人,恨毫无意义,遗忘才是真正的摒弃。
“每年清明、中元、中秋、年节,我会托人来上香挂灯,我不会再来了,你我不再是母女。”
莫爱松开牙关,哽咽一下,夺眶的眼泪被她忍了回去,与莫如梅短短几句话,她做了几个月的心理建设。
这个偷换她人生的人,却对她有养育之恩,母女之情,何等讽刺。
她亲自为这扭曲的母女关系画下句点,前尘往事都化烟,往后她的人生不再孑然迷惑,不再无望地乞人怜爱。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愿留给真正爱她的人。
她转向梁沐沐:“梁小姐,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去梁家?”
梁沐沐如猛然惊醒,警觉的眼神已经透露了她的紧张,“你……会回去吗?”
雨渐渐变大,打在两人伞布上的声音越来越吵,哗哗不绝,惹人烦躁。
莫爱转了转伞柄,道:“梁家,除了梁穆是我朋友,其他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家是景行,不是梁家。”
“那你……会告诉景行哥吗?”
莫爱定定地看着她说:“会。”
梁沐沐蓦然曲起手指,怔惶地看向她:“你没打算回梁家,这事你还要告诉他?”
莫爱冷声道:“所有人我都不在乎,只有景行,他有权利知道他爱的人到底是谁。”
“你想说,岂不是早就说了,为何到现在……他还不知道……”
莫爱皱眉,“你怎么知道他还不知道?谁告诉你的?”
梁沐沐突然反应过来,但话已经说出,再掩饰也无意义。
“景行哥约我爸见过面,我爸有……试探过他。”
莫爱闷声一笑:“原来赵泽怕成这样……你们是不是在计划什么?那么怕景行知道。”
梁沐沐不敢多说,忙拉住莫爱一只胳膊,急切道:“莫爱,你可不可以等一等,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告诉所有人,妈妈、哥哥、景行哥,我来说,我……把一切都还给你,好不好,你等一等……别告诉景行哥。”
莫爱拧紧眉头,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梁沐沐手背捂着脸,哭了出来。
“我爸……要带我去港城,景行哥查到了我爸在港城的一些事,你如果告诉他真相,他知道了我爸曾经放任你被……换走,他不会放过我爸的。”
莫爱觉得好笑,“你觉得我会为了保全赵泽,就不告诉景行?”
梁沐沐声若蚊蝇地支吾一句:“他……也是你爸爸……”
莫爱愤然甩开她的手,真气笑了,“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梁沐沐不敢出声了,手臂垂落下来,好似一切都那么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