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池水映着望枯爬上满脸的红。
似季夏最后一块酸涩多汁的梅子——
五界以内,还是第一回如此始终如一站在她这边。佛也罢了,人亦信她。
她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望枯:“或许……或许只是他心系苍生,对谁都一个样呢。”
续兰稍加思索,再次写下:不是。
望枯心如擂鼓:“你还小着呢,兴许只是不会看人罢了。”
她很少被夸,所以舌头也捋宽一倍。
续兰执拗再写:我看人很准,仙人心善,你一定也是。
望枯先盯着“你”字看了良久,双目又慌乱盯着“心善”去看。可她何曾想过,落在地上的字,也会如此沉甸甸的,烫她眼廓。
甚至妄图将这几行字从地上抠出来,装进口袋里小心带走。
留在这里,会被不知轻重的水给冲散。
她只知——
别浅身为受人追捧的锦鲤,本就是智囊一个,又见了太多聪颖的人,总对望枯附上毁誉参半的话语;忌孱身为乌鸦,则是聚少离多,只要回来就爱捉弄望枯,还说她性子温吞,做什么事都不会有结果。
至于小枯叶蝶吹蔓,什么都说对,又不知什么是对,只是笨拙地、不善言辞地一遍遍重复。
——“望枯就是望枯,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磐州孤苦伶仃这些年头,又来十二峰的回炉再造,险些快忘了,真情实意被人称赞的滋味。
望枯迫不及待拿起浮木,甩了甩水,掂量起来不甚快意:“那、那既然续兰如此想练剑,我就陪你好了,棍子湿了还能用吗……”
续兰眉眼笑成天上虹,勾勒一道好些时日不曾见过的初阳。
她拿起“剑”,不再用它画字,有些话却在心底说与自己听:
望枯羞赧时,怎么话也说不利索了?
倒也不坏,甚至惹人欢喜。
而今看来,那些宗主们或许不是真想欺辱望枯。
只是一种不甚妥当、近乎病态的……偏爱。
望枯以脚蹬浪,刚要乘胜追击,却见续兰心不在焉,只好停下:“是不是第一回练剑,不太会握?我告诉你,拇指要放在这里。”
续兰如此照做,聚精会神——
虽说望枯没心没肺,却敏锐得异乎寻常。
续兰喜欢聪明人。
她跟对了。
……
折枝不易,遇水则烂。两人还未交战三个来回,“剑身”都已断去几节,且无可握之处。
奈何槐树被蚁虫搬空了内里,由这枯壳强撑,年轮自当看不到,纵使百无一用,也不愿它“消香玉陨”。
望枯与续兰久居此地,如置荒漠,只当槐树为海市蜃楼小心护着——若把它毁了,才再无景致可看。
而续兰捏碎剩下的枯枝,以木屑代花,扬去水中。
飘荡几处闲愁。
但日食两餐,迄今也来八回,满打满算才不过四日。
望枯只好让续兰帮她摊开竹简,栖在岸边,与她细琢书中的颜如玉。
碰到生僻字,续兰帮着翻词典,再手舞足蹈演个大概。望枯学东西本就快,有她帮衬,如今一日看三十页都能倒背如流,倒需省着点看了。
续兰刮目相看,接连用沙写了几日字,用指头代笔都能板板正正:如何才能过目不忘?
望枯斟酌些许:“我不是天生过目不忘的,只是想着倘若今日之后,明日就死了,但死了就什么东西也带不走,只有记忆。奈何我对过去的事记得并不深,自然而然就会把适才看过的人与事刻进骨髓了。”
续兰皱巴着脸:不要想死。
望枯:“并未,我活了两百年,有大半日子都在游手好闲,却不知何时会死,只有想着日子到头了,才能活得更加认真,因而记下更多事。”
续兰一知半解:只能这样吗?
望枯:“至少我是如此。”
人活八十,已是高寿。妖活八百年,有好些才刚刚开个头。
但要万贯财、千人捧,也大多都是这八百年的妖。
历史长河会记住包揽无上荣誉或被饱受骂名的妖,不会记住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一辈子,却除了巫山便什么也没去过的小妖。
望枯又只守着眼前寡淡如水的日子,自当是以上二者皆不沾。默默无闻也好,不讨喜欢也罢,混吃等死才是人间正道。
续兰不再追问,只是此后看书,若与望枯互考对方学问,她仍是做不到一字不差,但也能在地上默写出其间纲领。
诸如《剑法三百》,纸上得来终觉浅,还需真刀实干的,就更适宜望枯此类少说多做的修士。而续兰恰恰反其道而行之,越是晦涩难懂的史料,像是纪撰十二峰千年实记的《雾岫表》,倒能入木三分。
按续兰画满整片湿土上半文半白的诠解,当与王朝更迭互为表里。
上九流的官宦、商贾、和尚,大多因出身名门,不愁吃穿,又识字多,好高骛远,有苦差活落头上,也能靠嘴皮子推诿。便是来了十二峰,都会混出些名堂,或身居高位,或优哉游哉。
而下九流的娼妓、马夫、戏子,虽也各有各的苦难,但因半路登仙,因而时时受人唾弃,摆不脱贱民的名头,总是做些劳苦脏活。哪怕天资聪颖,也被妒忌者诬陷是靠旁门左道得其所愿。因此,大多老实巴交,百年无为,或是心魔丛生,关去银烛山下。
便是宗门,也难逃三六九等之分。
以休忘尘为首,柳柯子为辅,遥指、上劫两大剑宗,合称“断雾双剑”,意在二者珠联璧合后,必将驱走雾岫山的仙雾。
桑落的筑刚峰、晓拨雪的负卿峰、兰入焉的走龙峰,并列排行第三。但晓拨雪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兰入焉又行事乖张,乱无章法。哪怕本事滔天,却差点位列中游。
是桑落见不得女子被男子压上一头,才自告奋勇,替她们比试几场。又思量,人在高位,必担其重,就安然留在第三,任休忘尘与柳柯子搪塞外界。
至于襄泛的仰止峰、顾山来的暄涧峰、辛言的聚峦峰、蒲许荏的钧铎峰、何所似的溯洄峰,都依次排在后头,难分伯仲,各领风骚。
还余下半生避世的凝丹峰和谁人都招的玱琅峰。前者宗主唤作颜知,不会运剑,如今只是隐姓埋名,一心做着生财有道的分内事。至于玱琅峰,则是实打实的末流宗门,平日话语都少,管不了太多,真有需要人手的事,才会横插一脚。
而这里头,还需细究的,当属柳柯子与休忘尘二人。
柳柯子之所以险败休忘尘一筹,二人还真有过节所在。
他入宗前是个四海为家的旅人,一面把酒家生意放在推车之上,一面用把桃木剑行侠仗义。本不知入仙途为何物,只是与一介来路不明的道士一见如故,还说他命里不凡,自行修炼也可成神。
二人以酒相逢,以酒挥别,自此再未相见。
后也应他吉言,柳柯子得道飞升,却捻走“子”字,命以“柳柯上神”。但是仙界规矩繁琐,柳柯子犯了并未留史的过错,因此被剔仙骨,贬为凡人。
他不甘心,只是来此十二峰上碰运气,一试灵根才知五大元素都有,还互不相斥,成了响当当的奇才。便留于此地,只待东山再起。
那时不过十五岁的休忘尘,小有名气,却指着凡龄二十八、仙龄一百零一的柳柯子道——
“他有邪骨,今日不杀,来日必生祸乱。”
士可杀,不可辱。柳柯子提起炼好的危柯剑刺去,要让休忘尘不敢再乱说。
未曾想,休忘尘不躲不闪,任柳柯子如此伤来。
剑气乱煞,天星陨落。
柳柯子并未收住,不慎取下休忘尘的首级。
他又行错事,本该逐出宗门。未曾想,葬在银烛山下的休忘尘,在三日后,完好无损地归来。
还笑吟吟的。
“这是我与师兄共演的一出障眼法,没有吓到诸位罢?”
自此,十二峰上原是除了一个柳柯子,还有一个奇才,名为休忘尘。
只是柳柯子凭身作则,自请立下比试台的规矩,便以性命起誓,再不滥杀无辜。
而后,柳柯子的确东山再起,仅仅三十年,就重回元婴期,并再次被天道选中。
但他这一次,却不愿飞升了,还反与天劫对抗。虽他一人绵薄之力,不够绊倒天劫,最终战败而归。
于是,他杀师证道,成了上劫峰宗主后,公然立下“灭神令”,以毁天道与天界为己任。
狂傲至此,却又千年未行恶事,平日不喜邀功,活在万里青天之下。
倒与总着一身月白的休忘尘大相径庭。
自此,宗门上下,无论外门内门,皆矢口不谈,余他尘封一笔。
而如此过往,望枯却从未听他们说过。
续兰边在地上写关键字,边咿咿呀呀的叫唤,望枯勉强能整合为一句。
——民间每逢七月半、除夕前后,都不敢把“死”挂在嘴边,我也问母后,为何不能说,母后告知我,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而天道生而在此,更不会有为什么。
望枯喃喃自语:“……究竟何为天道。”
扶正义为虚,行乱世之实。
生而便算对吗。
“轰隆——”
续兰慌忙伏低身子。
又一次山摇水动。
还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