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若知自己气血不畅、混沌四目时,对望枯说了如此有失仪度的话语,定会负荆请罪,任她处置。若望枯心善,想不出法子,或见不得血,风浮濯也愿为她代劳。
奈何,烈酒入喉,他只是静默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了。
望枯:“倦空君是喝醉了,还是……被下药了?”
风浮濯只是扶着墙闷头走,误打误撞迈进阶梯——身后是明光烛火,眼前是万丈深渊。
良久后,他走走停停,缓神片刻,声色明朗:“二者皆不是,我喝得少,也的确不胜酒力,但从未一杯倒过。”
望枯:“……”
那可就棘手了。
这些妖怪最会动手脚,望枯本不愿喝的,只想借机泼他脸上,消消这黑熊妖的跋扈势气。未曾想风浮濯喝得太快,快到还未意识到被下药,就已然酿成大错。
只因巫山有一味药,名为“楼兰夜”,无色无味,吃下就会浑身发烫,再是昏聩难耐,不知所踪。之所以唤作其名,是有幽会楼兰之意,定要让服用之人尝尝那软香卧榻、终夜承欢的滋味。
风浮濯如今,症状已有其一,再有其二,那便是水深火热,此夜难捱,静待日光破晓。
更何况,他是佛修。
还是功德庙里任人供奉,名震五界的佛修。
若因此破戒,必将千夫所指。
话又说回来——那谁来破他的戒呢?
巫山妖风开明,不乏会来事的姑娘,和哪路修士、妖怪看对眼了,便来一场露水情缘。只是风浮濯毅力卓群,又生着帝王相,若紧盯姑娘们看一眼,再有兴致,也会遍体生寒,四散逃离。
望枯不怕风浮濯,但这么些年,不近男色,更不近女色,虽知房事底细,却无学以致用的念头,断然不可侍奉。
无论哪般,引风浮濯破戒,都是大忌。望枯间接将让他从神龛陨落,也难逃幸免,这桩耻辱钉会打在岁月长河中。
风浮濯这会儿又像没事人了,甚至还知停下来等等望枯:“怎么不走了?”
望枯:“……来啦。”
莫非倦空君一身净骨,还能免除合欢药的功效?
风浮濯屏息慢行,望枯在他后三步阶梯,始终不曾迈进太多——既要离他远些,望枯自当要好生听着,省得做些惹他不快的事,以此增添负担。
风浮濯觉察到望枯显而易见变得小心翼翼了,却也不动声色,轻瞥壁上攒动的两条身影。
他身在下,墨守方圆,步子缓缓;而散着发的望枯在上,骨相也娉婷袅娜,颇为活泼好动。
奈何影子忽大忽小,偶尔不慎交汇,便像东之启明,西之长庚,明面就是一星,却在不同方位中晃出两影——
望枯有意躲他。
自此,风浮濯敛下双目,他被煮沸的五脏六腑,又封了层雪霜,唯有零星火苗。
这场火是蓄谋已久,参杂野性兽欲,一旦腾升,便经久不灭。
九成是那酒水不净,一成是他不胜酒力。
风浮濯洁身自好,烟斗,酒肉,斗蛐蛐,赌博等吃喝嫖赌、游手好闲事,他斤两不沾。至多不过,是弋祯法师斟了几杯清冽又不搞推诿的荔枝酒,再陪他下几盘无休无止的棋。
可由是如此,从未将他唾弃的望枯,也因他今日一杯,而如此退避三舍,躲闪不及——
男子果真出不了这烂风头。
非但无用,还招惹一身腥。
二人一前一后,各怀鬼胎,也至最后一层。
眼前只有一面石门,门上贴着泛旧红纸底却垂落大半的对联,望枯用脚拨开地上供以伪装的青苔,显现出一个下嵌似的门闩,她从包袱中掏出铜制钥匙插入——石门缓缓打开。
一入此地,无论说它富丽堂皇,还是家徒四壁,竟都恰如其分。
四面石壁像是常被打理或是大雨冲刷的,薄灰覆上。屋内只有一枝孤零零的瘦藤身,树上无虫。
而藤下一圈细根,才被大做文章。不肖秉烛,什么稀碎的光都有,柿子红的、碧海蓝的、萤火橙的,像是从四季中各自剜下几块,洒在四周,无法沉去它们的锋芒,便成为不老残花。
供旧木长青,供代代年年。
可但凡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东西——连破铜烂铁都算不上。
熠熠生辉的大多都来自于各色怪石,有大有小,共有十一个,依次浅埋土中一圈。而余下的,则是些不甚精巧的鳞片、孔雀的羽毛、猛兽的獠牙、哪路修士落下的灵石、风过林梢的银杏叶、生着瘢痕的蘑菇。
甚至还有蝶变遗落的蚕蛹,和枯藤断裂的每一条枝桠。
望枯:“都在此地了,倦空君可要试试?”
风浮濯颔首,小心绕过望枯的“家珍”,细数长短不一的藤枝,共有二十三根。
风浮濯反复端详:“随我怎么处置?”
望枯:“自然。”
风浮濯凝望她一眼:“……若我动藤身,身子可会疼?”
望枯:“会的,但我不怕。”
风浮濯:“嗯,手给我。”
望枯:“倦空君这是又要下咒,悄悄把伤挪走吗?”
风浮濯:“并非,死生咒只可下一回。”
望枯:“那便不必了,我忍得了。”
风浮濯面上听从,却不顾是否博得望枯首肯,顺势走去藤身前,指尖挥毫,淌出佛相半金半铜色的一撇一捺,合成一句佛教偈语。
他是另起一咒,名为“渡伤咒”。
风浮濯为佛祖后人,听苦、共伤,是为根本。起此咒,无非是想感知到望枯身上的痛,好留分寸,缓个轻重。
即便他也有法子将望枯的伤一并渡在自己身上受,但藤与身连成一脉,保存更多灵力才是有备无患。
自当以复原为先。
也幸好,望枯未曾觉察。
风浮濯不再多问,单拎一株枯藤出来。
下一瞬,他用力握紧,捏作齑粉。
霎时,他眼前大震,像是混浊不堪的雨水倒灌眼中,再将瞳仁搅乱,疼得泪也落不下,最终,昼夜难分。
眼中的烛火被吹灭。
他们陷入一片寂静的黑。
再把世道抛弃。
但天佑风浮濯,加之渡伤咒只可共疼,不会负伤,眼中复得清明。
风浮濯急忙寻去望枯的眼:“……望枯。”
望枯眼中还有星辉,却忽如一片乌黑云,将星辉遮挡。
万物也黯然失色。
望枯始终不丢枯藤枝,是因它们附着她的方方面面,可以是眼,可以是腿,可以是手,更可以是心,尽管它鲜少蓬勃跳动。
只是短暂将眼睛放下。
过会儿就能回来了。
于是,她眨眨眼:“倦空君,我信你。”
风浮濯:“……”
他没有叹气。
只是在她看不见时,才敢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些许痛楚。
而风浮濯,方才疼得就是眼。
如今却是心口了。
药劲上涌,风浮濯只好一鼓作气,让风刃代劳,将剩余所有枯枝剁碎。
肩颈、耳垂、颅顶、掌心、膝盖……
疼痛如雨后春笋,冒不停,却不饮甘霖。
只有疼。
只有,铺天盖地的疼。
即便风浮濯没有实伤,手心却少有地生出汗了。
他始终看着望枯。
像是在打量——究竟要忍到几时才肯罢休。
望枯噙着唇,仍是直挺挺地站着,若非鬓角汗浸湿衣裳,定不会让人看出异样。
风浮濯确信,望枯并不好。
他阔步而去,本想将她放倒在地,但奈何地脏,又总有疙身的石子。
他不甚舍得。
风浮濯只好盘腿而坐,将人抱在怀中——以己身当座椅。
他让她靠去自己的肩颈:“望枯,不可咬唇,若实在难耐,可咬我身。”
望枯像是呓语:“……疼。”
风浮濯:“我明白,先张嘴。”
许是失明,让望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如今有人这么哄着,她也受着、听着,不假思索地照做。
风浮濯扶正她的头,他也偏头迎去,送上自己的脖颈:“咬此地。”
他也想过拿掌心给望枯——奈何,手也脏。
望枯胡乱啃去,却也收敛力道。
与其说咬,更像在嚼,几颗犬牙厮磨风浮濯的侧颈。还不知换个地儿,咬不出血口,却能留下淤青。
风浮濯由着她来,一手扶好她的腰身,另一手则命结靡琴弦,小心在树下刨土。
不必太深,浅剜土面薄薄一层,即可将那些碎屑埋入其中。
他本想亲手去埋,两方都是望枯,只好选怀中这个。
埋好后,风浮濯单手念诀。
这时,枯藤焕着明黄的光,藤身肉眼可见地粗壮一圈,粗藤根拱土而出,一半留在上缘,遍地“珍宝”无处安放。
若去悬崖上往下看,兴许几尺藤身也会枝繁叶茂,又逢不朽春——
风浮濯一次即救活了。
先毁,再生,谓之凤凰涅盘。
而树木同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取自龚自珍《己亥杂诗》)
但如今再见枯木逢春的奇景,他并非是在耗费修为。
而是功德。
百年栽树,千年荫蔽一方。风浮濯施善万人,才修来眼前功德圆满。
是苍生救了他们。
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后,身子也疲倦不堪。
怀里望枯已然睡着,又许是历经“向死而生”的煎熬,方得安身,才睡得这样沉。
她先前能与纸人较量,而今却终于长得像实打实的人了。不盈一握的腰也如树身长进,跟着宽了一圈。
想来,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惧风了罢。
只是——
风浮濯直觉不对,小心将她推开。
望枯好不容易身上能挂住肉,衣裳可算能贴身。虽远不及丰腴,但胸脯处,也终是大不一样了。
风浮濯紧紧阖眼,再念佛经静心:“……”
他险些忘了,还有药物缠身。
……
两缕交错的风忙前忙后,有模有样将被搅乱的物什归去原处。
却有一物,风有偏漏,却陡然飞来风浮濯的眼前。
他两指夹住。
光影斑斓,满是褶皱,像蝉翼,像七色虹渲染,粗略一捻,怕是明巩所制,百摧不坏。
风浮濯细嗅一番,尽是甜腻之味。
莫非,是包糖的糖纸?
好在,今夜悄悄,甚好祈愿——
只愿黎民百姓与望枯,都能与此物一般,把世间囊成一个能折三千面的掌中物。
常笑不折腰,面面似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