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撩人,酒酣快意。偏偏世道有这么个休忘尘,最会折煞风景,当真遗祸千年。
而他走来此地,就是为了让望枯听见。
当然,他也不曾避讳风浮濯。
休忘尘笑中盈着烟波:“怎么?原以为望枯会拍手叫好呢,如今这模样,倒是让我心寒了。”
望枯却笑不出来:“休宗主,为何要这样做。”
休忘尘惬意依旧:“当初我杀了端宁皇后,却让你替我挡罪。我良心发现,便想着今日还你一回。”
望枯面色更冷:“我何时要你还了?”
休忘尘一笑:“头一遭见你生这么大气,想来——此举,我是做对了。”
望枯:“休宗主,不管好妖坏妖,巫山上下讲究因果相报,里外一心,你今日杀了他们,来日会让你血债血偿。”
天一荡,休忘尘也笑得不能自已:“好,我静候佳音。”
烟火了尽,望枯摔了碗筷要走,修士东倒西歪了大片,无人会分她一眼,休忘尘也并未挽留——恐是知晓如今的望枯正在气头,他哄了,就是火上添油。
休忘尘对着她的身影轻唤:“望枯,我自认做了错事,若是仍有不快,大可宣泄我身,便是再杀一回也无妨——”
什么无妨?望枯是女儿身。
没有秀外慧中的伶俐,更无能文能武的果决。
但那也是女子。
一命换一命的莽夫之道,逞得了快,却于望枯不受用。
她要的是从长计议,要追根问底休忘尘的因。
甚至说,望枯没有蔓发剑,休忘尘不会死在她手上。若是争个你死我活,才是正中他玩世不恭的本性。
杀他是奖赏。
望枯可没这好心。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从一头走去另一头,徘徊在遥指峰方寸之间。
但她总在思索,思索有一处,能平息她身上无处安放的怒火。
也是她生平第一回怒火。
来得如此轻易,又如此唐突。
待到拨开荒草,见得一汪幽水,是嵌入了天的眼,蔚蓝至深夜。
这小池塘有鱼,但望枯想也没想,就跳了进去。
后头的步子才终于变得仓皇:“……望枯。”
风浮濯没有拉住。
或是不知如何拉住。
望枯回过去细看,风浮濯的后头还跟了两个身影,一个续兰,一个吹蔓,都停在不远处,傍树隐藏。
望枯半张脸埋入水中,说话也瓮里瓮气的:“倦空君若是责备我浪费粮食,那便不必了。”
风浮濯蹲于岸边,不住轻叹:“望枯,我怎会责备这些?”
——水至清而知深浅,若望枯被水草缠住,定要做好随时打捞的本分。
望枯郁闷:“可是您一来,吹蔓与续兰都躲着我了。”
风浮濯郑重其事:“……你若无恙,我会立即离去。”
望枯摊开手,水又将她的身子拱出水面。
“出水芙蓉”之意,何时成了真。
发丝与飘衣相得益彰,蒸个云汉,美过碧霄。
望枯看着天,自语一番:“果真是金丹的错,那样有份量,吞了又吸不进去,致使我这一条浮藤也突然会沉水了。旁人之物就是旁人之物,果然占据不得。”
风浮濯的头又低一分:“为我之过。”
望枯:“为何什么都是倦空君的过错?”
湖光潋滟,风浮濯轻声道:“……生性如此。”
望枯看他一眼,水浇双目,也朦胧了他:“倦空君活得当真是累。”
风浮濯:“不累。”
望枯:“这都不累?佛修果真不是寻常人。”
风浮濯抬首眺望天穹:“并非,佛的苦痛,大多是皮肉之痛,若心已皈依,身痛都为身外物。若不曾皈依,时时居无定所,才是累而无终。”
望枯:“倦空君分得这样清,莫非也是过来人?”
风浮濯:“嗯。”
望枯直起身子,从水里迈出去:“倦空君既然不愿说,便算了。”
风浮濯一双眼安分守己,紧紧闭上:“……望枯,那你为何要往水中去。”
望枯:“因我从未生过气,不知生气的滋味就是五脏六腑整片整片地灼烧。但我明白水能灭火,身子不热了,想气也无处能发了。”
风浮濯:“确有此理。”
望枯:“况且气也无用,这几个妖怪平日在巫山窝里横,出来就这样蠢笨,若非是休宗主拿了好处,妄图贪小便宜,也不会落得此等下场。”
风浮濯:“你倒是聪颖。”
望枯:“信我者,定有好报,弃我者,大多霉运到头,我也定会一一找他们偿还回来。只有如此想,才活得坦荡。所以,哪怕倦空君不会四处救人,我也信您是至善之人。”
风浮濯吞声踯躅:“……我配不上的。”
他惯会推脱。
望枯:“当然配得上,除了倦空君,天下也没几个人配得上了。”
——好重的字眼。
风浮濯还要说什么,却夜起风阑,吹起一池霜。
他随即起身,微屈背脊,刚好将望枯挡了个严实:“累不累?可愿任我抱回去?”
——走多少路,吹多少风。望枯惧风,风会惹寒,到头来,就又是望枯遭罪。
望枯肆无忌惮盯着他阖眼的脸:“可倦空君闭着眼,还如何能看得见路?”
风浮濯:“心中有路,自在天下。”
望枯:“那为何要闭眼?”
风浮濯:“……有失礼数。”
她今夜穿得单薄,衣裳一湿,更是不可窥视。
望枯眨眨眼,心里也猜了个大概,双手攀上他的肩颈:“分明是倦空君想要抱我,却说着有失礼数,这便是……说书人总爱挂在嘴边的‘欲拒还迎’么?”
风浮濯一把抱起勾上肩的怀中人:“并非欲拒还迎,说是十恶不赦才更为确切。今日之后,我自当抹去双目,严惩不贷。”
望枯:“……那倒不必了。”
风浮濯说不看望枯,就绝不会偏头半寸。
他总是不告而别,如今本想与人像样地道声“来日见”,但觉生涩而怪异。
就只好用自己的法子,如此缄默下去。
——可惜,忍冬藤灌了水也仍是轻。
遥指峰回上劫峰的路,未免太短了些。
……
风浮濯把人送到,又头也不回地去接酒桌上的弋祯法师。
望枯回头却见长杆上挂着洗净的衣裳,不由多看两眼:“苍师兄,您还帮我洗衣了?”
苍寸摆摆手:“我哪有那闲工夫,能把自个儿拾掇好就不错了……你这衣裳呢,是倦空君洗的,洗的时候可认真了,半点污泥不肯放过,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有他这样细心,我都羞愧了。”
望枯微怔:“……那还真是多谢他了。”
长风入,锁人梦。
翌日,望枯不及卯时就候在衔隐小筑,势要堵那昨夜两名醉醺醺的修士。
昨日空闲,得以打量身子。才知自己的枯枝身长了几两肉,还大多聚在胸脯、臀身、大腿之上,穿衣再不干瘪。
也怪不得修藤以后,比往常走得更累了些。
倒是更显风姿婀娜。
但直至的钟声响起,大门紧闭,这两人都不曾抛头露面。大多是睡过了头,或是不成气候的外门弟子,跑了也不知悔过。
苍寸怒斥:“这两个没爹的东西!还知道贪生怕死!滚出宗门还好!若出了宗门还让我逮着,我这拳头可就不客气了!”
专心擦剑的路清绝,闻此抬头:“又如何了?”
望枯:“昨日来了两个打着敬酒名号调戏姑娘的师兄,本想约去比试台切磋的,可惜不肯来,应是吓怕了。”
路清绝:“如此,废物跑了就跑了,不足挂齿。”
休忘尘于石亭之上宣告:“引灯令已过,但魔界又有动静,前些日子暗自侵袭巫山,毁了百草,若干妖怪死于非命,惹五界动荡不安。”
柳柯子接上:“我等向帝君禀报此事,只怕负卿峰、银烛山之难,都与此事密切相关,十二峰众弟子需加倍修炼,若觉察魔气、魔物。也休要隐瞒,需得如实上报。”
桑落颔首:“除此之外,引灯令成果之差,可知平日里定是疏于管教,功法相当不熟练,一群废物!”
辛言:“因此,诸位宗主决议,十二峰上下将闭关修炼一月,一月底将进行宗派之争、排名之争。”
众人哗然。
“怎的又有排位之争了……先前不是哪个仙尊说有违宗门和睦,便早早革除了吗?”
“可不是么!修仙都是各家事,怎能互攀互比?”
这回换晓拨雪开嗓:“十二峰共有八百一十名弟子,其间,外门弟子有四百九十五个,外门弟子有三百一十五个,外门弟子若守不住这三百一十五名,便是给外门弟子腾位置。其中,前一百名的弟子将代表宗门出战,胜者可再获奖赏,灵石万个,修为千年。”
“什么!我没听错罢!修为千年!”
“……我收回成见,适度切磋,确是上乘之举。”
何所似收尾:“另外,往后再有大难,会将众弟子分散去五界救助,同样会以悬赏制举行,还望弟子们莫要忘了修炼本分,严于律己……好了,各自修炼去罢。”
众人:“是!”
宗主退场,身旁人众说纷纭。
“千年前便是毁过一回巫山了,怎的千年后还是直寻巫山?”
“巫山成了妖山,又颓败成那样,千年前就已屠杀过一回,自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呗。”
“我看是巫山藏着何物,魔界相当想要,才屡次闯入。”
“有理有理。换我说,以后肯定多得是大难!不说这有的没的了,勤勤恳恳修炼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