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箱柜上的空药瓶子,被周林换成装满药的瓶子。
我看着那白色瓶子里的昂贵的白色药片,这哪里是吃药,根本吃的就是金子。
其实每一次,每一天,我把这药吃进嘴里,心都跟着疼。
有时候我就想少吃一顿,周林的负担就能减轻一点,可我总是低估这男人的执着。
“小婉,乖吃药了!”
他一天两顿看着我吃药,时间从来没有一点误差。
我时常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想要说点啥,话到嘴边,想到的还是从前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话‘我不想拖累他,我这样会拖死他……’
周林不让我说,每每这时候,就会摸摸我的头,像哄小孩儿一样喂我吃药。
为了他我只能压抑,可压抑到了一定时候,总有压不住的时候。
新拿回来的两瓶药,也只剩下一瓶了。
一大早吃过早饭,周林倒了凉开水,取出一个药片,正要往我嘴里送,我却一把握住他的手。
“周林,不吃了!我不吃了!”
我哽咽着,眼泪跟决堤了似的。
周林心疼的为我拭去泪水。
“乖!”
“什么时候是头,周林,这什么时候是头啊!这样下去,你救不了我,我还会拖垮你的人生!”
“可以的!小婉我可以救你的!”
“可我注定要死啊!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字,是我俩之间的禁忌。
周林一把抱住我,身体颤抖,声音也颤抖。
“不!你不会死,有我在,不会让你死!小婉,即便天让你死,我也会把你抢回来!这些药帮我们与时间赛跑!”
我不住摇头“可是……医生也说了,这些药只能在一段时间内延长我的生命,不会很久!”
周林再次帮我擦擦眼泪,而后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俩额头抵着额头“小婉,也许不需要很久,你就有救了!”
我哭着摇头“不可能,医生也早就说过,我的病除非骨髓移植,否则没有痊愈的可能!”
“那我们就骨髓移植!小婉,你记得上次的检查吗?我已经让医院帮你找配型,在全国找,一旦有合适的配型,我们就手术!”
“手术?”
我闭眼咽下泪水。
我这病,且不说配型有多困难,即便运气好,真的有人愿意捐献骨髓,可手术的费用,手术后的各种费用,没几个人能承担的起。
我颤抖嘴角,要说些什么。
周林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似乎猜到我想说的话,之后用手指堵住我的唇瓣。
“小婉,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你记住,你活着一天,我周林也活一天,如果你走了,我也陪你去!”
我猛的一把将他推开。
声音颤抖道“周林你话什么意思?威胁我吗?”
他哽咽着,点点头“你怎样理解都好,小婉,我不能失去你,我不敢想,如果我失去你,会变成什么样?”
“你……你是不是傻啊!”
“聪明也好,傻瓜也罢!我周林活了25年,除了我妈,心里就只有秀水河边的小姑娘!我妈死的早,我无法尽孝,但我不能再失去你,一定不能失去……”
周林的话中,藏着无数的话外音。
我没问,但我能猜到大概。
他曾说过,那年离开后,他找到亲生父亲,可亲生父亲也早就成家,而那年周林才九岁。
我从小过的不算好,可至少有妈妈有姐姐真心待我,而周林,他在他父亲的家里,父亲的妻子不是他的妈妈,父亲的孩子跟他也未必亲,他在那个家可能是多余的……
那十六年,我们分别的十六年,他该是多么孤独。
周林说,有我他才不再孤独,有我的地方才是家。
我也想永远跟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驱赶他的孤独,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可老天爷总是那么残忍,对我残忍,对周林残忍。
我活着是他的拖累,死了也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死不起活不起,就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我两手颤抖,接过周林手中的药片,没喝水就直接吞了。
那药好苦,可比药片更苦的,是我们的心,无时无刻不被死神煎熬的心。
时间过的好快,转眼要到元旦了。
江浩又来送过一次药,他提起矿山上的情况,到年底了,需要盘点总结,希望周林能回去一趟。
但周林仍旧拒绝,他说矿山可以缺了周工长,但唐婉不能没有周林。
期间,我也劝过他许多次,让他去矿上看看,毕竟买药看病的钱,都是矿山老板那预支的,但周林总说没关系,他可以处理。
90年的黄历就剩下两张了,江浩那天电话打到村长家好多次,村长一天来一次,村长媳妇烦的骂骂咧咧。
我想让周林回去一趟,至少年终盘点得露面的,就想了个办法,说我妈捎信儿让我回去一趟。
“周林,我也想我妈了,好久没回去看看了,我去她那住几天,然后这期间你正好去矿上处理处理。”
“矿山的事儿,先不管,你要回去,我跟你一起!”
“不用,我真的可以!”
“可我怕你不吃药,我得看着你!”
我扑哧一声笑了,伸出手揉揉周林的脸。
“你都开始威胁我了,我哪里还敢不吃?周林,我妈一直不知道我的病,我能瞒她的日子也不多了,趁最近状态还行,就陪陪她,我不只是你的媳妇儿,不也是她的女儿吗?”
见我这样说,周林才勉强点点头。
“那行,我送你回去,然后我去矿上一趟,尽快处理事儿,再回来找你!”
“行!”
在去我妈家之前,周林又去了趟镇里,他买了不少东西,村里老张家杀猪,他又买了一角猪肉,说这时候能冻住,可以慢慢吃。
我跟周林没办事儿没领证,可他却是大家口中公认的好姑爷。
他载我回去,大包小包礼物摆了一地。
买东西耽误了不少时间,我妈让他吃完午饭走,他都没顾上吃,然后骑着摩托就匆匆走了。
“这孩子,咋每次都拿这么多东西,妈不缺吃的!妈就想你们好好的。”
我拉拉我妈的手“妈,给你的,你就留着慢慢吃!”
我看着我妈心中苦涩,周林这是替我尽孝呢,毕竟我这情况哪天走不好说,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周林来的突然,走的突然,我妈知道他是有事儿,但那些不明情况的人,却开始胡乱揣测。
我二婶跟奶奶,嗑着瓜子进屋。
扔了一地瓜子皮子,我妈看着来气,却也没吱声。
我二婶嗷的一声,吓了我一跳。
“诶呀,小婉,按理说,你这脸好了,现在可是个大美人,周林应该对你更好啊,这咋饭都不吃就走了,不会是腻了吧!”
我二婶就不是个好货,整天的搬弄是非扯老婆舌。
我瞪了她一眼“二婶,你这话说的,好像挺见不得我好的!”
“那哪能啊,咋说我也是你二婶,可你别怪二婶说话直,这男人啊,可是很善变的,不是有那么句话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冷哼怼过去“是,比如你男人,比如你儿子……”
“你……”
二婶被我怼的无话可说,这下我那奸诈的奶奶又上阵了。
她笑眯眯的一屁股坐在炕沿边,故作慈祥,摸摸我的手。
“小婉啊,我的老孙女儿!话说你跟李家也就那样了,可你现在跟周林算咋回事啊,这媳妇不是媳妇,姘头不是姘头的,让外人看了笑话,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我冷笑,看看我奶“咋了,奶奶你又缺钱花了?您老就别惦记彩礼的事儿了,我不会让周林拿彩礼,就算他给,也是给我妈,不给你!”
“你……你这孩子咋不知好歹呢!周林成天跟你住一起,也不说娶你,这不玩儿你吗?”
“是啥都跟您老没关系,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
我不听老东西的挑拨离间,其实关于结婚的事儿,周林提过,他说他的证件有点问题,暂时我俩没法领证,他说想先办婚礼,但被我拒绝了。
于我而言,周林的心,早就不需要用领证婚礼来证明。
关键我这情况,无论是领证还是办婚礼,对周林都不公平。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死后,他还能好好活着,有他自己的未来,将来找个好女人成家结婚生子。
但这些,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懂的人会懂,不懂的人,说了也是浪费口舌。
我奶奶跟二婶被我气走了,没一会儿我爸回来,进屋就黑着一张脸。
“不知好赖的玩意!”
我猜,肯定是我奶那边又告黑状了。
我没理他,只是继续跟我妈一起纳鞋底。
见我们娘俩把他晒起来,我爸还来劲了。
咣……
他一把掀翻屋里的洗脸盆,水溅了一地,也有一点蹦到我妈我俩的脸上。
这次,还不等我说话,我妈就先发飙了。
她抄起刚纳好的鞋底子,猛的朝我爸扔过去。
“唐大喜,你就知道听老的挑拨,我跟孩子们,都是大地里刨的吗?”
“林嫣,你长本事了,看我不……”
我爸说着还来劲儿了,抄起地上的煤铲子,就要朝我妈扔。
可这时候,院外却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
九零年汽车是高级货,在村里,更是顶稀罕的东西,就是镇上有车的人家也没几个。
眼看一辆通红的小轿车,停在我家大门口,我爸手里的煤铲子掉落在地,下意识的朝门外张望。
“谁的车?”
一开始,还真没以为是来我家的。
但很快,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他们穿的非常体面,男的穿黑色貂皮,女的穿咖色貂皮。
那女人,手里拎着好多东西,先一步推开大门。
一瞬间,我从炕上探头第一个将她认出来。
“三姐!妈,她是我三姐!”
“老三?小菊,真是小菊!”
七年了!
七年前,刚满22岁的三姐,不顾家里的反对,跟着村里死了老婆,大她十一岁的男人郑守成走了。
最开始的几年,音讯全无,我奶提起她就说她死在外面了。
也是最近两年,三姐应该是混的不错,就开始跟家里联系,偶尔还会寄回来钱跟东西。
知道三姐过的不错,可看到她们开回来的小汽车,跟身上穿着漂亮的貂皮,那就不是一般的不错了。
三姐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一进院子就激动的大喊。
“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一走七年的姑娘回来,我妈当时惊的都快不会说话了。
她愣了一下,之后连鞋都顾不上穿,像一把飞剑蹿出屋子,把我三姐抱个满怀。
“老三啊,我的老三,你可算回来了!你这个死丫头,你知道妈多想你……”
我妈哭着,拍打着我三姐的后背。
我三姐也哭,娘俩抱了许久,哭的恨不得半个村子都听见。
要不是我把棉拖鞋给我妈穿上,她俩还沉浸在这母女重逢可歌可泣的意境中。
“进屋吧,外面冷!”
我这一句,三姐的目光,从我妈身上落在我脸上。
她用一种奇怪又陌生的眼神看了我许久。
我知道,她可能是没认出我,或者说是不敢认。
毕竟她当年走的时候,我才16岁,人还没长开呢,关键从小到大那半张脸的胎记,丑的让人难忘,很难跟面前这个好看的我,联系到一起。
我抹抹脸上的眼泪,又伸手擦擦三姐脸上的泪。
“三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婉啊!”
“小……小婉!你真是小婉,可你的脸……”
“说来话长,反正就是好了!姐,快进屋吧,你看妈的脚都冻紫了。”
“嗯,进屋,都进屋,老郑,快把东西拿进来!”
三姐挥挥手,我才注意到她身后谢顶的中年男人郑守成。
当年我还小,而且那时候都在上学,对他也没啥印象,就知道他是拐走我三姐的臭男人,背地里跟几个姐姐没少说他坏话。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是我三姐的丈夫,我该叫他一声三姐夫。
所有知道我的人,如今看到我,就没一个不意外的。
我不知道郑守成当年对我啥印象,但这会儿看到我这个漂亮的小姨子,脸上可是乐开了花。
“小婉啊!你是小婉啊!真是女大十八变,用粤东那边的话,真是靓女靓女啊!”
我尴尬一笑,总觉得这姐夫哪里不太对劲,但碍于三姐的关系,还是叫了他一声。
“三姐夫!”
一听这声姐夫,郑守成乐的嘴都合不上了,忙把手上的大金溜子撸下来。
“诶,好妹子!这金戒指送你,当见面礼了!”
哪有当姐夫的,一见面送小姨子戒指的。
“不用了,真不用了……”
我不要,可这家伙特别执着,扯着我的胳膊往我手心里塞。
“拿着拿着,不是外人!”
莫名的,我感觉他在我手心划了一下。
是我多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