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人。
隐约可见外袍遮挡下的赤色中衣，同往日里的那等装束相比，简约素洁了不少，更且遭逢大难，毒伤缠身，已是瘦削了许多，面容憔悴，不复那般俊美，瞧来倒与先前在四顾门中的模样大为不同了。
药魔从未见过四顾门的那位少年门主。
可当李相夷出现在面前，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尽管那人只是负手而立，但这等隐隐凌驾于盟主笛飞声之上的周身气韵，虽是极力掩盖，然而自然流露的几分，又是有几人能有？
药魔只觉眼前一团漆黑，直挺挺地就要倒下去，却神志清醒，怎么也倒不下去，只得咳嗽了一声。
李相夷神色平静，见药魔终于从咳嗽换成了干笑，才淡淡道：“你认出我是谁了？”
药魔又是一声干笑，拱手道：“不知李门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李相夷道：“金鸳盟药魔，本名秦秋木，出自药王谷楚笙门下，三十一年前因用‘清风三剑’试毒，遂被逐出药王谷。”
药魔见他将自己的来历缓缓道来，惊得张口结舌，这等过往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他又深居简出，除了为笛飞声治伤制药外，只埋头捣鼓他最爱的毒物。
药王谷知晓当年之事的人早已死光，而且他如今所用的医毒一道，也早已与药王谷大相径庭。可以说，除了笛飞声外，江湖上无人知晓他的真正来历。
那已是如此陌生的名姓，那已被岁月掩埋的往事，如今从李相夷的口中道出，怎能不叫他惊愕不已？
只见李相夷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只继续道：“你如今在毒术一道上，很是不凡啊。”
他说这话，药魔并不敢应答，只一声不吭地觑着李相夷的脸色。
“既会制毒，可会解毒？”李相夷这话一出，药魔长长舒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性命无忧，登时堆出几分笑意来：“不知李门主要解什么毒，若是无名之毒，怕是有些麻烦，若是域外奇毒，只怕小老儿也是难办。”
李相夷凝目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碧茶之毒。”
药魔不由怔在当场。
夏日炎炎，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只见那本就花白的发须又白了不少。
药魔看了眼这毒辣辣的日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头又慢慢皱了起来，用手在头顶搔了搔，心下哀叹，这点子头发怕是撑不到离开云隐山就要掉光咯。
他被李相夷毫不客气地请到云隐山，已有两月。
云隐山上没有多少人，却足够让他插翅难逃。
李相夷中了他的碧茶之毒，竟还能稳住伤势，不疯不死至今，倒不愧是尊上视为毕生之敌的人物，也不知尊上若是知道了他东海一战时，对付的是身中剧毒之人时，会是何等的震怒。
药魔这么想着，不由缩了缩脖子，角大圣女向他讨要碧茶之毒的时候，可没告诉他要向谁下毒，所谓不知者不罪，尊上应该怪不到他头上来吧。
也不知尊上这两月来过得如何，那罐子药估摸着还能用上两个月。角大圣女正带着属下，按照他开的单子去四处寻找各味天材地宝，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他早已被人抓走。
药庐里的那些人，早已被他下了药，需要每月服一次解药，此刻只怕早已是发疯至死，想到这里，药魔又是一阵心疼，只怕他的新药庐早已被这群疯子毁于一旦。
这时，忽见一道蓝色身影出现在眼前，药魔浑身一震，不由咽了下口水：“乔女侠，小老儿绝不是在偷懒。”
来人正是乔婉娩，她向药魔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一本古籍递了过去，说道：“你倒也不必如此，只要全心全意把这碧茶之毒解了便是。”
药魔连声称是，将那古籍接到手中，顺着乔婉娩的指引往下翻去，忽然被一页记载吸住了目光，不由眯起眼来，喃喃道：“这个方子，以这个法子，若再加上几味药，制出的毒不仅无色无味，更是让人经脉如火焚，痛不欲生呐。”
他边说边微微笑起来，看得乔婉娩轻叹出声，只觉一阵头疼。
药魔这人还真是沉迷毒物，看什么都能想到那上头去，若不是相夷想要收服他，依她的主意，那时药魔默出碧茶之毒的配方后，就该被关进一百八十八牢去。
乔婉娩忍不住道：“我可不是让你看这个。”
药魔这才从纸页间抬起头来，见乔婉娩脸色已是沉下来，连忙赔笑道：“正是正是，不知李门主可好些了么？”
他这话一提，乔婉娩更是心中有气。
这两月来，药魔对解毒一事，倒也算用心，只是提出的法子多是稀奇古怪，有的更是可谓匪夷所思，偏偏李相夷倒是接受良好，有时还加以阐发，让药魔大为惊艳，几乎起了授业之心，只是想到二人的身份，不得不将这话咽入肚中。
那些法子既是古怪，自然也将人折腾得不轻。
乔婉娩眼睁睁看着李相夷又一次吐出一大口血后，脸色冷得几乎要将这夏日都要冻住了，道：“不能再由着他乱来了。这什么百草神露，熬煮了两个月，除了让你受罪，我看一点用都没有。”
“也不是一点用没有。”李相夷摸出一块巾帕，擦去嘴角的血迹，轻声道，“我们不是参详过，百草神露效用是修复气海，提升内力。我的气海受损，内力不济，正好对症。”
乔婉娩道：“那你可觉得好些了？”
“嗯，还是有点用的。幸好我中毒并未太久，若是时间拖久了，那时才怕是真的无用了。”李相夷抬起眼来，苍白的脸上笑意温柔，“先前用那些东海灵蛟换过了血，虽然不能解毒，但也暂时阻住碧茶继续侵入肺腑之中。阿娩，其实这很是不错了。”
“急不得的。”他如今耐心极好，拉着乔婉娩稳稳地在榻上坐下，伏在她的膝头听了一会儿，笑得极是幸福，“他今日可有闹你？”
乔婉娩终于笑了起来，眼里满是爱意，道：“有你一个闹我就够累了，他可比你乖多了。”
李相夷笑道：“看来再过几个月，我这让阿娩操心的家伙，怕是要没人理了。”
乔婉娩抿嘴笑道：“这还没见面呢，我怎么就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李相夷大笑起来：“原来我在阿娩眼里，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乔婉娩伸指在他额上轻点，笑道：“你一说这话，保准就在打着坏主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李相夷果然轻轻抱住了她，托着她的腰肢，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吹着气，低低地道：“那怎么能叫坏主意呢，阿娩，你喜欢的，都是好东西。”
他这话轻飘飘地落在耳中，却在心间勾起阵阵涟漪，乔婉娩心中一荡，却是伸手推开那颗毛茸茸的头，侧过头嫣然一笑，道：“那你躺下好好歇会儿，我去找一下药魔就回来。”
她拿起桌上的一本做了标记的古籍就要走，忽然听到李相夷唤了她一声，她转过头去，只见李相夷摸了摸鼻子，道：“阿娩，他也算尽心了，别为难他。”
乔婉娩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道：“我哪有为难过他？”
李相夷叹了口气，道：“你现在一站在他眼前，他就要发抖。”
“是吗？”乔婉娩忽然眯起眼，笑着凑到李相夷眼前，“我这样做，不是让你更好收服他么？”
话音未落，二人相对大笑，李相夷喃喃道：“我的心思，你可算摸透了。你的心思……”
“你不也是一清二楚么？”乔婉娩悠悠道，“好啦，我答应你，不吓唬那老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