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昊踏上吏部台阶时,眼角余光便瞥见一道身影抱着厚厚一摞卷宗,正急匆匆地从旁边的小径拐出来。
谢家次子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个四仰八叉。
程文昊眼疾手快,折扇一挑接住几张飞散的纸页,单手扶住踉跄的世家公子,“谢兄小心脚下。”
谢公子被他扶稳身形,这才后知后觉地揉着酸痛的后颈,口中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多谢,这卷宗也忒重了些,新来的主事大人倒是舒坦,一来就坐享其成。”
再抬眼时却猝不及防撞进程文昊似笑非笑的眼波里。
绯色官袍衬着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越发显得风流倜傥。
“程文昊?”谢公子一怔,认出眼前之人,慌忙退后半步。
“圣上抬举,让我来这考功司,陪诸位大人喝喝茶,聊聊天。也好沾沾各位大人身上的清贵之气。”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落在旁人耳中,却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十二道目光自卷牍后抬起,又齐齐垂下,翻动名册的声音里,夹杂着细碎的私语,如夏日午后嗡鸣的蚊蚋,令人心烦意乱。
程文昊浑不在意,折扇点了点对方腰间玉扣,明明是个男子,却笑得如同这六月芙蕖,清润中透着几分明艳,“谢兄这腰牌挂得忒松,改日得闲,我送你个金镶玉的,保准牢靠。”
“行贿?”谢公子眉宇间蹙起愠色,语气亦带了几分不悦。
程文昊挑了挑眉,合拢折扇敲在掌心:“我听着令兄上月考评就得了个乙等?”
谢公子整着玉带的手顿了顿,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世家子弟素来矜傲,谢公子尤甚,鄙夷商贾的铜臭气,轻贱新贵的暴发户嘴脸。
他往日就看不惯程文昊那副浪荡公子的做派,更以为他今日能一步登天,坐上这吏部考功司主事的位置,不过是他仰仗权势买来的,心中轻视鄙夷之意,更甚往昔。
拂袖一挥,竟是直接将方才被程文昊接住、尚未完全落地的几页卷宗,再度如雪花般挥洒开来,纸页凌乱地飘落,散了一地。
谢公子怒声道:“考功之事,岂容你这等商贾之辈置喙?简直是污了这吏部的清净之地!”
程文昊神色未变,亦不恼怒,只笑道:“暮春时节,我还在卷珠帘里翻看那些姑娘们的花名册,如今倒好,竟要替诸位大人掌管这功过簿了。”
他边说边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卷宗一张张捡了起来。
细细地翻看着手中的卷宗,口中还啧啧有声:“哟,工部刘侍郎,上月告假五日……嗯?告假缘由,竟是‘家中有事’?这考功司的记录,未免也太过笼统了些,‘家中有事’,究竟是何事呢?”
“程文昊!”
一道声音自紫檀屏风后传出,绛紫色的官袍一角率先映入眼帘。
文尚书走出来,面色沉肃,先瞥了一眼面色尴尬的谢公子,又将目光落在程文昊身上,“刑部需调阅景和三十年考功记录,程主事,随我走一趟。”
程文昊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边笑意盈盈:“谢兄方才说什么来着?商贾不得置喙?”
二人擦肩而过,笑容落在谢公子眼中,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程文昊跟着文尚书转过朱漆长廊,青砖缝隙里钻出的几株狗尾草正蹭着他绯色官袍下摆,廊外紫藤花架投下斑驳光影,映得文尚书绛紫官袍上的仙鹤补子忽明忽暗。
“主事大人请。”
小吏推开乌木门,霉味混着陈墨气息扑面而来。成捆卷宗从黄花梨木架顶堆到青砖地面,缝隙间结着蛛网。
文尚书挥退了其余吏员,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程文昊看着他的背影,敛了眉梢眼角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想了半天,开口道:“顾二他……”
顾长忆对文茵的心思,京城里已是无人不知。
文尚书点着卷宗的手一顿,抽出一册卷宗。
斑驳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斑白的鬓角,将额角细汗照得晶莹,“……靖王殿下同都尉大人,已去养心殿面圣了。”
窗外蝉鸣突然在耳中变得尖锐起来。
程文昊嗤笑出声,这老东西连谎都懒得圆,刑部何须调阅七年前的考功?
养心殿内的龙涎香愈发浓得呛人,暑气倒是被冰鉴驱散了几分。
惠帝高坐龙椅之上,明显消瘦许多的手指正抵在太阳穴处。
闻怀璋、闻怀卿并江瑾安分坐于惠帝下首。
“禁足月余,朕问你,可知何为‘静思己过’?”
闻怀卿起身跪伏于地,“儿臣知错。”
惠帝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闻怀卿膝前,茶水四溅,碎片飞舞,在金砖上划出一道道刺目的痕迹。
李德禄吓得手中拂尘都抖了抖。
自惠帝咳血过后,这脾气愈发阴晴不定。
“知错?”惠帝的声音陡然拔高,“知错还逼得文家那丫头要削发明志了!堂堂皇子,竟如此逼迫良家女子,皇家颜面何存?朕的颜面何存?!”
闻怀璋执盏的手腕微滞,抬眼瞥向江瑾安——那人正垂眸抚弄腰间令牌的穗子。
“父皇明鉴。”闻怀卿前额贴上冰凉的金砖,“文姑娘自请出家乃是……”
“当啷”一声,惠帝又将玛瑙佛珠串砸碎在咫尺之距,赤红珠粒滚过金砖缝隙,在太子皂靴边堪堪停住。
闻怀璋的皂靴下意识后撤半寸,又生生钉在原地。
江瑾安突然摇着头叹息出声:“顾二公子在臣府中自戕三次,夫人连日守在善缘寺山门。若圣上再不开恩,臣怕是要向都尉司借副镣铐防着家宅不宁。”
冰鉴融化的水珠砸在金砖上,闻怀卿广袖下指节已然掐得青白,面上却仍恭顺如常:“都尉定是误会了,本王与文姑娘不过数面之缘,倒是顾二公子……”
惠帝掌心猛地拍在案上,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闻怀璋适时递上温好的药盏:“近日太医院新制的枇杷膏,儿臣尝着倒比旧方清润些。”
李德禄正要上前接过,却见惠帝突然扶案而起。
江瑾安终于抬眸,目光掠过了满地的佛珠,落在惠帝剧烈起伏的肩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