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行山上有一座山庄,山庄内因种有数种奇珍异树,适以驻足久观,故名曰“沉凝”。
沉凝庄上罕有人至,传闻仅有庄主与仆从十几。
而据说那庄主,人如陌上玉,有无双天人姿,虽不常入世,却声名远扬。
每逢天下大乱,这位应出便会出庄扶匡正义,因此为天下人称道。
这天,恰遇隆冬大雪,寒风凛冽,飞雪纷纷,路人难行。
李管家甫一打开门,飞雪便从门缝拂在了他花白的须发上,让他看着更苍老了几分。
但他却没有理会,只是打开了门,胡乱地捋了捋有些打结的须,迈着有些不利索的步子,从门槛上跨了出去。
他弓着有些佝偻的背,眯着昏花的眼,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寻着什么。
良久,他走到了一堆半人高的积雪边上。
他用一双枯瘦却有力的手猛得扎进那堆雪中,不一会便从里面拉出来个人来。
那人衣衫褴褛,摸着竟比他这个瘦削的老人家还要瘦上几分。
他将那人整个从雪中拉了出来,一手的冰凉让他断定这个人已然毙命。
“诶,可怜的娃娃呦。”他叹了一句,刚准备将那衣不蔽体的乞丐找个地方埋了,但仔细一探,却发现这乞丐竟还有一丝浅浅的呼吸在。
他遍体冰冷,但在摧枯拉朽的破坏中却仍有微弱一线生机,同烧荒后的枯败灰烬下幸运存留的草苗,顽强地活着。
正是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这乞丐才撑到李管家将他从雪里挖出来。
“罢了,命该如此哦——”李管家因天气干燥而龟裂的唇缓缓扬起来,他拉着那乞丐的肩,哼着歌,将人拖进了庄里。
呕哑嘲哳的声音哼着个不成曲调,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旋律,在寂静的风雪里悠悠地响着。
沉凝山庄一日也不见得能开一次的门便这样又沉沉地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与雪。
山庄的内侧,翠竹掩映着一方石林,石林中央,有一个亭子,牌匾上一道遒劲的剑痕铮然刻着“留云亭”三个大字。
房内,一袭黑衣的暗卫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宗卷轴向人恭敬地递去。
而他面前,坐着两个人。
玄衣青年相貌英俊,五官刚毅,剑眉入鬓,尤其是嘴角的笑容,正像炙夏的阳光,热烈狂放 ,不羁且张扬。
而白衣青年与他却是截然不同。
一双狭长的眼垂着,总给人一种清冷肃杀的感觉,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但那挂在唇边温和的笑,又让他像温柔的鞘,将这柄利剑的锋芒尽数敛在这皮囊之内。
哗啦啦——
一只修长的手伸入棋奁,白玉的棋子被如玉的手持着,却衬得那手愈发白皙。
碰。
白子落下,封住黑子同龙般突进游走的命脉,至此,白子以一个极其刁钻犀利的位置,与最小的损害取得胜利。
对棋盘一知半解的人来看这场棋局,必会若让一个嘲笑执白子看的无知,明明可以在刚开始时便堵住黑子的阵,却偏偏去下一个与当时毫不相干的位置。
但如果让在棋场里浸淫多年的老手去看,便会咋舌于白棋者的先见之明与狡诈阴险。
白子者从棋局一开始便布了一个局,在黑子受白子影响落下后,一步步织起一个密不透风的网,然后着了白棋的道,渐渐落入陷阱。
先让其尝到一丝甜头,在黑子摆出飞龙之势,准备一鼓作气击杀他时,才收拢网线,最后绞杀——屠龙。
“啊,是我又输了。”玄衣青年看着棋盘上被杀得片甲不留的黑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不小心落了对方的套。
“景沉你这棋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啊!”
玄衣对面的白衣青年只笑不语,从暗卫手中接过卷轴,展开细细地看起来。
程明烛了解自家兄弟的性子,自觉地敛了声,端起手边的茶,豪放的一饮而尽,明明是喝茶,却被他喝出了种壮士扼腕般的豪迈。
刚饮完,放下杯盏,便瞅见了原本温和的青年沉下了脸,冰冷的表情和四周隐隐显露杀机的气场,连周围的竹叶上都凝了冰霜。
“景沉!”程明烛低喝一声,神色惊疑地望着他。
“抱歉,明烛兄,一时心绪不定,有些没控制住。”江景沉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朝人歉意地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卷轴。
“没控制住?”程明烛一下子拔高了音调,“你知不知道你刚刚……”
刚刚他心境不稳,真气紊乱,那分明是快要入魔的样子。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的暗卫话没讲出口。
“前些日子受了些伤。”江景沉挥退暗卫,一脸平静。
程明烛闻言皱起眉:“受伤?以你的功力,寻常人恐怕难以伤你,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找他?”
对江景沉,他的话一向直白。
前些日子,并没有什么很强的邪祟出没的传闻,更没有妖魔怪人扰乱世间,这人去哪里受的哪门子的伤?
从方才江景沉看卷轴时起,他便想这么问,碍于外人在没说出口,现在他可不会客气。
他江景沉从来都是从容平静的人,在他面前即便是地崩山摧,程明烛都觉得这人仍会面不改色,何况一张卷轴?
除了那个人的事情外,他想不出有什么能
让他如此心神不宁了。
“明烛兄既然心知,何必挑破我。”江景沉笑着望向他,黑色的眼睛仿佛夜空般,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程明烛看着他的笑,无端地觉得那笑有些苦涩。
“你……”程明烛“你”了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竟气笑了。
“他贺云澜逝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找他?我看你是失了疯!”一口气堵在他的胸口,他见不得自家兄弟为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这样作贱自己。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一道真气便径直向他了弹来,打碎他手侧的茶盏。
哗啦啦……
棋局被毁,杯连棋子碎了一地跌落石亭的深色石板。
程明烛自知失言,但还是被气的几乎想拔剑敲开自家兄弟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忍了忍,还是把放在剑柄上的手移开。
“我的命是他给的,他是死了,但我至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江景沉面容淡然平静,仿佛刚刚那个因为程明烛一句话而打碎棋盘的人不是他一般。
“然后再把你的命搭上?”程明烛再一次被气笑。
这人怎么能这么死脑筋,别人救他一
命,就一定要为他把命还回去?
况且他贺云澜,惊云仙尊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还命的人多了去了,还差他一个?
要人人都像他一样要把命还回去,那贺云澜也不至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白衣青年垂眸,竟敛了声,仿佛默认。
程明烛一忍再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他抽出腰侧的焚鬼剑,剑指对方,直言道:“我虽讲不过你,但我还不能与你打了?走,跟我较量一场,要不然,你可别怪兄弟我阻拦你继续往下查!”
竹叶掩映的石林内,翠色的竹枝因剑风而簌簌作响,又纷纷落下。
长剑破空而过,嗡鸣着攻向白衣男子,白衣侧身一躲,抬剑迎击。
剑身与剑身相交,划出尖锐的声音。
一方竹林之中,两位旗鼓相当的绝世高手仅用剑术交手。
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十来回,江景沉将剑横于程明烛的颈侧,剑刃割断他的几缕青丝,此时两人身袖染尘,有些狼狈。
“明烛兄,这次你输了。”
程明烛侧身收剑,剑归于剑鞘,发出清脆一声声响。
“行,我程杓输的起。”他颇为气愤地说着,甩袖便走,“我以后不管你了!你最好清楚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想他今天本只想来庄里赏赏梅林,再讨碗佳酿,却最终以这种结局回去,还吃了一肚子气,想想便让他火大。
他拂袖便走,自然也没有看见,刚刚还平淡说着他输了的人,撑着剑,一手掩着唇,唇角落下一行血来。
程明烛说同他打一架,本便会使出八分的气力,更何况他这次是气得狠了,不使出十分的功夫,是不大可能的,他打一开始便准备将他打个半残,最好是没有功夫精力去继续调查下去。
但他低估了江景沉的狠绝,纵是他有心这样做,也挡不住那不要命的打法。
白衣染血,青年蹙眉,脸色青白,瞥见衣袖上沾的血,唇角竟勾起抹自嘲的笑来。
“主子。”暗卫出现在他身前,跪在地上低头不敢直视白衣青年。
“事情查得如何?”江景沉盘腿坐地,闭目调息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气。
“据归天宗传来的消息,敛云仙尊离开前,
不使出十分的力气把他打个半残誓不罢休曾见过邈月仙尊,然后便失去了音讯。”暗卫毕恭毕敬地说道。
日光投下竹叶影,撒在温润青年俊美的脸上,他生得钟灵毓秀,眉目如画,有同高山落雪般的疏远,却又有冬日溪水般独有的温和。
狭长的眼睁开,近侧的竹叶染上冰霜连同跪地的暗卫都感受到了压迫。
暗卫将头低得更低,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江景沉站起身,挥退暗卫,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处建筑上,他面上没有表情,墨色的眸深处却隐隐有血色涌动。
贺云澜陨落在七年前,据传闻,他练功出了差错,入了魔,屠了自己宗门半数人以后,被几个宗门的高手联合诛灭。
但江景沉不相信,他贺云澜那样风霁明月,绝世无双的人,怎么可能会入魔,就算是他入魔,也不应该是那样自小以天下人民为重的人入魔。
他查了很多年,这几年才终于找到了些当年的蛛丝马迹,让他放手,是绝不可能的事。昏暗的暗室内。
青色的魂灯映在白衣青年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唇角噙血,白衣沾尘,说不出的狼狈。
江景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烛台上微弱的火光,仿佛那不仅仅只是一个烛火,而是雪地中迷路许久失途者遇见的火光,不可多得的救命稻草。
沾血的手颤颤巍巍地探出去,想小心翼翼地碰一碰那他苦苦招魂多年才等来的魂火,但视线触及手上沾上的自己的血,他又缩了回来,仿佛嫌脏一般在自己的色的衣袖上蹭了又蹭,才又伸出去。
青色的魂火在青莲烛台上忽明忽灭地跃动在江景沉墨色的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他招魂数年,终于等到了他的一次回应。
他刚想稳固魂火的状态,却不想青色的火一次明灭,从此熄去了烛光。
细碎的光从墨色的眼中消失,又一次回归了死寂。
白衣青年沉寂在黑暗之中,一言不发。
良久,沙哑的声音才带着说不出的哀凄,道:“你到底还是,不愿见我吗?”
他望着怀中早已熄灭变得冰冷的烛台,喉间一阵腥甜,呕出血来。
他掩着唇咳嗽,咳着咳着竟笑了起来,嘶哑沉闷的笑在幽静的暗室里回荡,无尽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