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并无声音。
她面上的疑『惑』之『色』就更加深浓了。
他也凝视她,但见她长长的睫『毛』有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就像薄薄的蝉翼在风中慢慢凝固了一般。
只是,面『色』是苍白的,苍白得有些透明。
因为太过瘦弱,已经彻底消失了当初九黎河之战时,第一眼的惊艳。
他不是一般没有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他也不是一般咋咋呼呼的半神人,可以说,在漫长的几百万年甚至上千万年的岁月里,他不知看到过多少美人,那些传说中的,顶级的,天下无双的美人……
可是,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那样的面孔。
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的时候,竟然心跳。
一个古板的半神人,居然心跳了。
维维奇当初第一次从数据库里看到她的图像时的惊叹,绝对没有夸张:“天啦,人类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少女?怎么可能?”
那也是他第一眼见到她时的内心独白。
因为太过紧张,所以,刚开始跟她过招时竟然心慌意『乱』,十分仓促,任凭她奔过来,一把揭开了自己的金『色』面具。
更因为紧张,失手将她打成重伤。
其实,以他的本领,何至于会如此时常?
真的是当时太过震惊,随手一挥。
直到她彻底倒在自己的怀里。
直到她从重伤中醒过来。
直到她悄然来到冥想室里,抱着自己的脖子,调皮地亲吻自己的嘴唇,一声声软绵绵地“百里大人……呵……百里大人……”
没有人能知道他那个时候的心情。
他对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厌恶到了极点,可是,又妒忌又羡慕,居然恨不得自己真的是那个男人。
因为,他慢慢地已经发现了:她之所以一次次来拥抱自己,亲吻自己,肆无忌惮地撒娇,肆无忌惮地爱恨嗔痴……全部是因为那个百里行暮。
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不知道生前曾经怎样将她娇宠,才令她如此地颐指气使:百里大人,你给我唱一首曲子吧;百里大人,我要吃烤肉;百里大人,你今晚陪着我,一直要陪着不许离开,我害怕……
每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举止,她却那么自然。
她理直气壮地指使他。
奇异地是,他明明觉得这简直太可笑了,可还是千依百顺。
她说什么,他就怎么做。
就像他自己真的已经变成了百里行暮似的。
否则,自己可能再过几百万年也享受不到如此香艳而温柔甜蜜的滋味。
他经常在黑夜里抚『摸』自己的嘴唇,微笑,或者发呆。
甚至,慢慢有了疯狂的狂想。
有时候,他甚至想,自己不该让她离开九黎;
自己应该将她永远留在九黎。
遗憾的是,她走了。
她强行离开。
哪怕和自己决战,也一定要走。
直到她回到金沙王城,直到有熊山林之战,直到她变成一个几乎是僵尸似的恐怖样子……
奇异的是,他居然从未觉得她变丑了。
别以为大神们都有慧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认为人类无非是一具皮囊而已。
否则,那些半神人们就不会处心积虑下凡找最美丽的地球少女狂欢了。
本质上,半神人比人类的男子更加看重女方的相貌。
他第一次见到她,第一次惊艳,也是因为她的容貌。
可是,他天天面对那个重伤毁容者,耗费无数的元气为她疗伤,还是心跳……还是觉得她那么好看。
尤其,她刚刚好了一点点,能走动了,能说话了,尽管骨瘦如柴,可还是一声声呼喊自己“百里大人……呵……百里大人……”
娇嗔无比,憨憨的,那么理直气壮。
她每一次的绵软,都令他兴奋。
她每一次的软弱,都令他心颤。
否则,以他的精明,岂会不知道她拿了灵『药』在偷偷喂养大熊猫?
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也不知怎地,只要她高兴,只要能令她开心,他真的觉得别的都不重要,其他都不是问题。
这样的心情,在他的几百万年生涯里是从未有过的。
就像现在。
她明明不过只恢复了不到一两成的容貌,可是,她已经比地球上绝大多数的少女都要美貌了。
就算那么孱弱,那么凄苦,可是,却楚楚可怜,就像一朵草原上没有任何遮拦迎接风雨的小红花。
他的心跳,总是情不自禁。
所以,她一发脾气,她一哭泣,她一决裂,他便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不知为什么。
他不知道原因。
他也不想去探究。
他甚至根本不管是不是受到了数据库里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的感染——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若是能令她高兴,那就一切按照她的心愿吧。
和青元夫人解除婚约,原因便在此。
可是,他不提。
他决口不提解除婚约的事情。
他很清楚,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些禁忌,也是绝对不可碰触的。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为着不让她再一次失望而已。
这是凫风初蕾第一次和他长时间的对视。
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隔阂。
仿佛所有的误会和面具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仿佛他真的变成了百里行暮。
所以,她就更加糊涂了。
二人静坐了很久很久。
夕阳,慢慢地落山了。
月『色』下,有无数的萤火虫组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锦缎长河,令整个忘川之地的上空都悦动起来。
地上,一排排蓝『色』的丝草。
蓝『色』丝草闪闪发亮,风一吹来,就发出类似鸣沙山上那种古老乐器的声音:就像五十弦瑟,就像笙的柔婉。
白衣天尊随手扯下一根蓝丝草,在手指上绕了几圈,三几下就变成了一只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指环。
他不经意地:“初蕾,好看吗?”
她呆呆地看着指环,发不出声音。
在周山之巅,在百里行暮临死之时,她便精心做了一个这样的指环,“命令”他终身佩戴,永远也不许忘了自己。
可是,开启周山之巅的坟墓时,那空『荡』『荡』的墓地里,既没有百里行暮的尸骨,也没有这蓝『色』丝草的指环。
此时,他居然做出一个新的指环,闪闪发亮,在自己眼前如世界上最最精美的一颗蓝『色』宝石。
指环,轻轻放在她的眼前。
她屏住呼吸,完全忘记了自己再也不要理睬他的誓言,手指完全不受到大脑的控制,本能地接过了指环。
蓝『色』的指环,镶嵌成无名指上最好的珠宝。
就像那颗曾经残弱无比的心脏。
这世界上,全世界人都不爱我也没关系,可是,那个人,若是他也不爱我了,这心,也就碎了。
她悄悄地将佩戴指环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仿佛想将那指环从此隐匿。
他分明注意到了她这小小的举动,可是,他还是没有做声。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一下,看他一眼,非常认真:“呵,百里行暮……你真的是百里行暮吗?”
白衣如雪,蓝发精灵,一张面孔和百里行暮没有任何的区别——甚至,他能幻变成山一般的浩瀚巍峨。
相貌的相同也就罢了,气味和习惯的相同也就罢了——可是,他岂能连幻变大山也能够?
并不是说他不具有幻变的本领,而是幻变的时间——以前百里行暮为了逗自己开心,所以,才幻变,让自己在他的掌心里跳舞,奔跑,乘凉,玩耍……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情人之间才明白的宠溺之情——小小的宠溺,无限的温柔。
他一个陌生人,怎会在她极度恸哭伤心的时候,故意幻变惹她高兴?
甚至,自己手指上现在这只蓝丝草的戒指。
这样的过去!
这样的细节!
若非百里行暮,外人怎么可能知道?
白衣天尊怎会知道?
如果这不是百里行暮,不但委蛇不信,她也不信。
可是,接下来,她听得他淡淡的声音:“我不是百里行暮!”
他一字一句:“我不是百里行暮!我也没有被任何人篡改记忆。在过去的七十万年,我一直在弱水闭关……”
凫风初蕾听得“弱水”二字,眼睛瞪得很大很大。
弱水!
弱水!
弱水之地,是神仙禁地,真正的禁地。
这几千万年,甚至几十亿年以来,能够进入弱水的大神是很少的,那全都是第一代和第二代的正神。
要造物主恩准,正神们才能进入此间永恒的修炼,进入一种永恒的状态,也就是说,从此在这里固定了一种载体,永生不死,真正和宇宙同寿。
寿与天齐,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造物主恩准的意思还有一重含义——必须是元气达到了一个境界。这就杜绝了其他人私自潜逃进去的可能。
元气是一个硬指标,无法偷渡。
弱水,是任何人都无法擅闯的地方,也不可能擅闯。
可是,令她震惊的并不是白衣天尊有什么资格能进入弱水,而是弱水这个地方——这个地盘,别说青元夫人,就算比她还厉害得多的人物,都是没法进入的。
没可能有人能进去这样的地方把白衣天尊的记忆给篡改了。
“我能进入弱水,并不是已经有资格进去修炼,更不是我有了寿与天齐的能力,其实,只是因为我受到了处罚之后,极度重伤,几乎要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载体了……”
他的眼神黯了一下:“我自知罪孽深重,也无颜要求新的载体,可是,娲皇恩典,大发慈悲,将我带进弱水,给予了一次重获新生的机会,我才能在七十万年之后重新进入现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