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天际，片片冬雪飘落，又到了白色的季节。
即便是在永冻的极北之地，冬天也显得更加萧瑟。因为伤心和寒冷一样，都是可以不断堆叠的事物。
多少热情，便在这望不到边的寥落中渐渐消融。恰如传达不到的爱恋，只能在寂寞的季节里默默消逝。
李凡的目光无比柔和，无比复杂。
他本想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可他骗不了自己。
“师姐，我没事。”
邱悦还没问，李凡却已先说了。
他是怕邱悦没有开口的勇气？还是不敢面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牵挂？
灵力对冲，李凡其实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但他的心伤更重、更深，已将他逼得濒临崩溃。
“我没事”三个字，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底线。
当一个男人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三个字时，那他一定已经伤痕累累。他渴望关心，希冀陪伴，所以才肯展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李凡慢慢走来。
邱悦无言，心潮澎湃。
她还能再说什么？
他爱她，她爱他，这就足够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拥抱，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分明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命运却总喜欢捉弄人。
特别是相爱的人。
就在二人四目相交的上一刻，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子悄悄走了过来。
她似乎总喜欢在不该现身时现身。
这个女子本比天上的仙女还美、还俏，但现在她的容颜已蒙上一层淡淡的凡尘。
因为仙女是不会忧郁的，仙女的眼中更不会挂着泪珠。
邱悦马上退了半步，刚刚萌动的心也渐渐冰冷。
她很敏锐，察觉到李凡与女子眼中某种共同的东西——一种邱悦从未见过、也从未体会过的东西。
哪怕是天底下最宽容的女人，也不会在此时接受男人的示好。
林或雪难道不知，她来得很不是时候？
李凡不看林或雪，幽幽地道：“你来干什么？”
他的语调低沉到了极点。
这话原是林或雪问过少年的。
两次虽然答案不同，可提问者与被问者的心情竟是出奇的一致。
“你明明都知道，为何不回头看我？”
林或雪的声音依然那么温婉，却又带了几分一意孤行的决绝。
李凡苦笑，心神不稳，激起暗伤，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
他多希望再吐出十倍、百倍的血，只求感应不到林或雪的气息。
但是，林或雪身上的轮回之力是那么的亲切，段段席卷而来的回忆更不容李凡逃避。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永远也逃不开的，例如死亡。
例如离别。
突破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第一道七幽雷便让李凡直接昏死过去，令他连一丁点儿反制的手段都没能用出来。
救下李凡的，正是埋藏在他体内的轮回之力。
轮回之力，不如灵力广泛，也不如因果之力玄妙，但这却是一种更深邃、更沉重的力量。
因为这种力量，往往代表着跨越时空的思念与牵挂，承载着逝者未尽的心愿。
待李凡再次睁眼，古铜剑早已褪去铜锈，亮起暗金色的条纹。
百年前的不灭荣光，重临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此情此景分外眼熟，一切仿佛追溯到那天清晨，李凡起床时发现铜剑的时候。
如果当时他将铜剑远远抛开，是否就不用去品味今天的苦涩？
宗师悠然叹道：“转世之人，原来要是遭天遣的。”
这就是李凡每每渡劫异常的缘由。
可宗师仍是想错了，它也不可能事事都对。遭天谴的不是转世之人的身份，而是忤逆上仙的骆青。
李凡走出冰窟，望向远方的山巅。
一些牵绊李凡许久的问题豁然开朗，可他却没有丝毫的释怀，反而更困惑了。
宗师看到他犹如泥塑木雕的平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凡回道：“比你想的要早。”
他固然能猜到自己的身世，也猜到了宗师的来历。
而周清如呢，她难道不是最早了解真相的人？那天黄昏，她不是忍不住对李凡倾吐了心声？
一个本与李凡藕断丝连的女子，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份孤独，又为什么要刻意回避注定的命运？
为何人们总喜欢毫无意义地自我折磨？
李凡没有一点儿悲喜，他现在完全不在乎这些。
突破带来的感官强化让李凡耳聪目明。他隐隐约约看到，在遥远的山顶，麦森正悉心指导邱悦的剑法。
李凡在心底被压抑许久的杀气重又被勾了起来。
他已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男人与邱悦这般亲昵。
绝不能忍。
晶莹剔透的雪花恰巧落在他的右眼下方的泪痣上，融化流淌。
流下来的，是雪水？是泪水？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忧伤？
周清如竟也来了，带着同样模糊的轮回之力。那是属于一百年前，另一个为情所伤的女人。
在场的三个女子，真真正正深爱李凡本人的，或许只有一位。
可偏偏就是唯一爱他的人，此刻却被如潮的愁绪彻底伤透了心。
周清如看向李凡颤抖的瞳孔，默然而立。
李凡心底一紧，不由自主地道：“师姐，我方才体会到你的痛苦。”
周清如垂眸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何了断这段因果？”
李凡点头，又摇头。
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还是没必要说？
周清如道：“我知道。一个吻，一个欠了整整一百年的吻。”
李凡已不敢去看邱悦的表情，低着头道：“这对大家都不公平……你我既然问心无愧，总该换个更恰当的时候。”
周清如哀叹道：“师弟，可我……我却问心有愧。”
讲这话时，她的目光悄悄地投向了一旁的邱悦，又心虚地躲闪开来。
李凡绝望地抬头，抓住周清如的两肩，含着泪道：“何愧之有，何愧之有？师姐，你莫非……”
他并不愚钝，怎能探查不到周清如细腻的柔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话虽如此，古往今来因女人而落泪的男人，怕是数也数不清的。
但这泪中的复杂，能有几人比得上这时的李凡？
周清如凄切地扭过头去，小声道：“你别问，你别问……我不说，我不想有负于邱师妹。”
邱悦只是看。冷冷地看，呆呆地看，一动不动地看。
除了看，她无能为力。
李凡放开周清如，跌跌撞撞地奔向邱悦。
邱悦没躲，但也没迎。
她似笑非笑着说了一句话：“对不起，我还不太明白。”
面对邱悦淡淡的笑容，李凡还是头一次这么慌张。
他颤声道：“邱悦，我不管前世如何，今生我只爱你一人。”
李凡很少直呼邱悦的名字。
邱悦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冷冰冰地问道：“你爱我？你真爱我？”
“真的。”李凡恨不得立时把心掏出来给邱悦看。
“真的？”
“嗯。”
邱悦咬紧银牙，捏着衣襟道：“你爱我？”
“那我问你，麦森已跟你求饶，你为何又要下杀手？”
“红岩岛上，你是不是想要放弃师兄师姐、放弃自己，偏偏只去救我一人？难道我邱悦的命，就比人家值钱么？你死了，我活着，我难道会很快活么？”
“宗门散了，几个长老和那么多同门都死了，你可曾流过一滴眼泪、念过一句悼词？”
“李凡，你根本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杀星，总在那儿装模做样，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你以为晋升元婴、一走了之就好了？”
“不会的，不会的。像你这样的疯子，一辈子也只能杀人……就算死，也是被人杀死。”
“我一个局外人，干嘛要来掺合你们几个之间的事？”
邱悦狠狠地扯下了手上的青龙戒，一把将其甩在雪中。
她转身走了。
天地间一下子鸦雀无声。
连雪落下的声音都无影无踪。
落雪无声，可是雪仍在下。
李凡像条饥饿觅食的落水狗，失魂落魄地在厚厚的雪里挖来挖去，终于找到了那枚孤零零的戒指。
余香犹在，伊人已去。
李凡捧着戒指，静静地痴了。
余下的二女陪他站定。周清如垂首，林或雪挺胸。
不晓得过了多久。
雪停。
李凡问周清如：“你要一个吻？”
周清如被他无神的双眼深深地刺痛，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本是骆青欠观主的。”
“好，我给你。”李凡走上前去，在周清如轻颤的薄唇上轻轻一亲。
封印还在，梦魇还在。
他冷漠地望着周清如夺眶而出的珠泪，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惨笑道：“没用，对不对？这根本代表不了什么，我也从来没爱过你。”
“就像你从来没爱过我一样。”
亲口否定一个女人的爱，岂非是难如登天的事？
李凡又看向林或雪，近乎呐喊般喝问道：“你又是谁？”
“我……”林或雪语塞。
“我问你话，你是什么东西？”李凡的脸几欲扭曲，吼声歇斯底里。
林或雪鼻尖一酸，仍然直面他的问题，不卑不亢地应道：“我不是东西，我是一个人。一个命中注定与你共度余生的人。”
她自然知道执迷不悟的结果，但那夜李凡的独白已让林或雪下定了决心——有些话一旦错过，便再也无法开口。
林或雪第一次在李凡面前拔出了她的佩剑，那是一柄又细又长的紫剑。
李凡从破碎的记忆里认出了它。
紫幽，斩断目之所及一切现实的仙剑。
恰如李凡得到了宗师，林或雪也拥有了紫幽。
这把剑能斩断过去与现在的恩怨吗？即使能，林或雪也不会这样做。
李凡道：“你错了，你什么都不是。”
“我曾以为你很美，但我现在发觉你的心丑极了。心丑的人，永远得不到幸福。”
林或雪脸色发青，眼眶红了一圈，可她依旧昂着头，决意不在李凡眼前落泪。
难道爱而不得，便要受到这样恶劣的凌辱与诅咒？
李凡是想把林或雪骂走的，可他又何尝不是在骂自己？
他本可以换一种更温和的方式，但李凡实在累了、实在倦了，宁愿选择最惹人厌烦的告别。
邱悦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
李凡摇晃着身子，想要追上那个让他心动、令他心碎的背影。
可李凡终究还是追丢了。
现在，他又该往哪儿去？
该往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