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西苑的人都挂着笑容,今日皇帝有赏,曹化淳找到了宝藏。
皇帝叫人要把房间锁起来,回头一看,李永贞引着一个人前来面见。
此人面目清朗,五官柔和,看起来特别和善,却不知为何,反有一种铁骨铮铮的感觉。
这是传说中的“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还是外表特别有礼貌,以掩饰内心的特别骄傲?
“啊!袁卿来了!袁卿无妨,袁卿无妨,开门,让袁卿看看朕的宝藏”
然后少年皇帝竟然一把牵过袁可立的手,拉着他进入了厅堂。
袁可立一下子无所适从。
大大的书房里摆着几样物品。最显眼的是墙上一幅巨图。
袁可立细细一看,浑身发颤。
这幅地图叫《坤舆万国图》,是泰西人进献给万历皇帝的世界地图,据说,没几个人看过。
“这便是大明、此处是泰西,泰西人乘船,从这里、经这里来的大明,路上大概要一年”
“此处便是吕宋,原来有我不少大明人,都叫佛郎机人屠杀了”
“此处便是琉球,据说琉球人在他们岛上,帮袁公你立了生祠”
“凭着坚船利炮,佛郎机人这么小的国家,占有了一半的海洋,控制了航线”
“这是自鸣钟,到了钟点,自己会响声。若是缩小一点,带上身上,就成了怀表。“打仗的时候,若是每个将军都有一个,就不怕贻误军情了”
“这是望远镜,你看你看,是不是能看很远?”
少年突然拍了拍脑袋。高兴坏了,忘了正事。他又让人锁上了房间。
他变回了那块木头。
“方才那些物事,袁卿当知,会有何用。但朝堂君子们一旦得知,必然喋喋不休。文武百官,只袁卿一人看过,望袁卿为朕保密。”
袁可立一脸茫然,君臣第一次见面而已?有这么熟吗?
“袁卿不知朕,朕知袁卿久矣”
木头少年自然不会说,后世看了不少写你的帖子,看一次,哭一次。
“世人只知袁卿善断案,却不知袁卿谋略更长”
校哥儿摊开了辽东地图。
“熊延弼,没问题。袁卿去辽东,不为断案,要帮朕想一想,对阵建奴的方略,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都可以,此国家安危之所在,拜托袁卿了”
袁可立收回了清明,思索片刻
“臣有一请”
“但说无妨”
“臣请求,见一见杨镐”
“自无不可”
杨镐就是萨尔浒之战的明军主将,定下兵分四路战略,还特地告知努尔哈赤几月几日何处面基,成就了对方“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奇功。为何这位文臣能当主将?因他参加过朝鲜之战,虽没大功,也有经验。尤其是朝鲜人特别感激他,原因?校哥儿觉得需要仔细琢磨。
离宫的时候,袁可立心情涤荡,说不上是感动、惶恐还是斗志昂然,今日对他冲击太大了。
他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全新的皇帝。接下来,如何做一个全新的自己?
“礼卿兄”
“子先兄”
袁可立在路上遇见了徐光启,互相行礼,擦身而过。
他俩是同一年出生的,校哥儿甚至还知道,在历史上,他俩也是同一年过世的。两人的许多政见都很一致,却没成为知交,可能连朋友都不算,因为各有坚持的立场。
文官中,袁可立是被人敬而远之的,而徐光启更甚,简直可以说是异类。他不重经典,只重科学,还信仰了西教,搞得身边的朋友,不是科学家就是教徒。甚至,徐光启的后人,都没有再出仕,这在大明相当罕见,要知道凭圈层、同年、座师之类操作,观场还是有捷径的。
校哥儿为什么知道?因为他在徐家的地盘徐家汇当了十几年的社畜。
听说是首辅推荐的徐光启,然而,进宫前提点他的,却是刘一燝刘阁老。
刘阁老说了,皇帝沉迷于器械木工、工法营造,甚至举止像个匠人。我辈士人,有责任将皇帝拉回正途,学习大道治国。
可,你们才是阁老啊。总觉得对方的话语里,有什么暗示。偏偏他怀里,还揣着另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甲字脸、疏长须、清瘦身材、彬彬有礼,粗看徐光启与其他大臣并无区别。
但他格外平和务实,不亢不卑,还有对内侍下人的平等感,校哥儿在徐光启身上见到了某些后世人身上才有的那种气质。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内心将对方当成了老乡。校哥儿甚至琢磨着,对方是否有后世人均的某一两种强迫症?
作为太子讲官,小皇帝还小的时候,徐光启见过很多次。木讷、怯弱,不言语。绝不是现在这幅悲伤愤慨的样子。
跟着小皇帝的手势,他环顾四周,大吃一惊。
“朕今日才知道,原来我大明,早就见到了世界,早就可以拥有那么多的知识”
“那是1601年,1601年!,我们就见识了世界的概貌”
徐光启脸色大变,皇帝说的是1601,而不是万历二十八年,那是泰西人的历法!
“一个小小的马堂太监,就能遮住整个大明帝国的双眼!,这老大帝国如何腐朽、封闭、自大、食古不化啊!”
“徐卿,你练兵不合适,你要帮助朕,打开这大明的双眼……”
门,被关上了,连涂文辅和魏朝都被赶了出来。
两个时辰后,门开了,徐光启拿着一张长长长长的清单,压力山大的走了出来。
而一个叫高永寿的太监,被指派了一项急活,去东厂带一队人,星夜前往徐光启的老家淞江府,去取一批叫“红薯、土豆、玉米”等名字的种子,要求春耕之前,必须大量运回京城。
魏朝就搞不懂了,从小看到大的皇帝,今天怎么了,中午笑、下午哭、晚上又冷着脸。
都是那个叫马堂的,连累了所有内侍,看老子不好好收拾他!
涂文辅也觉得皇帝很不对,以往他将自己藏在暗中,让对手在光明处,稚嫩又熟练的施展权术。今天,他终于露出十五岁少年的本来面目了。
看来徐、袁二人,要重视。
地上还跪着十来个太监,都是李永贞带来的,他自己也在擦着冷汗。
“怎么有这么多人”
“都是些有本事的,争着要来”
领头的太监,一头白发
皇帝声音冷冷的
“你这都多大年纪了,还想建功立业?”
“奴婢丁权,今年三十六”
校哥儿愣了一下。
“都抬起头来吧”
十多个“老太监”,其实都不老。只是多年扫墓拾粪的无望人生,各个早生老相,而今孤木逢春,这些眼睛里,都燃烧着火焰。
除了白发,丁权长相很平凡,有一张混在人堆里就能立马消失的大众脸。只是,气势独特,像一把将要出鞘的剑。
“为何脸上带伤”
“都要证明本事,争出来的”
怎么争?校哥儿不想过问,不是心怀慈悲的时候。
游戏规则,和魏忠贤的一模一样,李永贞都说了。校哥儿只是补充几句。
“明面上,你们将成为新的镇守太监,替宫中收取西南贡木。听说原来的镇守太监们都很不老实,替我收拾了,他们贪的钱,一半归你们。今后,不得鱼肉百姓,要让西南的土民知道,皇帝是仁慈之君”
这些人饿太久了,得先喂点东西,才能做事。
“好好做事,以后西南的东厂,就是你们的了”
与魏忠贤不同,这些人都只是闲子。
万一,日后成为过河小卒呢?很好,校哥儿不介意多花点钱。
内帑,这么用才对。
校哥儿“寝宫”往北500米,是净军军营,以及宫女太监集训营的宿舍。
灯火,已经熄灭了。
大通铺很暖和。皇帝对集训营的人挺好,吃得饱穿得暖,床铺还用上了火炕。
宫里的大通铺可没这么舒服,所以,大家早早都进入了梦乡。
李清平辗转反侧,心中不平。她进宫5年,今年都十七了,机会越来越少了。
她是罪官之女,本应被打入乐籍,充教坊司。但父亲托关系将她和妹妹送入了宫中,免去了今后的皮肉之苦。
但娘亲她们……,还有父亲和弟弟,都成了戍边的罪人。这平安的日子,她享受不下去。
她自小学诗文、明算术,脑子聪明,心思细腻,容貌也非常出众,自信能在宫里找到机会。
只要能当上哪位贵人的近侍女官,侍奉得勤恳贴心。贵人一开口,也许父母和弟弟就能回家了。
然而,宫中女人间的争斗,不比父亲官场上的简单多少。
她为人一向端正,太过捧高踩低的事做不来,损人利己的也做不来。所以,机会也等不来。
一年前,她下定决心,将自己和妹妹的积蓄拼在一起,送给了神宗皇帝最宠爱的郑贵妃身边的刘桂儿公公,换来了一次面试的机会。
那时一名侍女不知做错了什么,被杖死了,需要补个人。
听说自儿子福王去往封地之后,郑贵妃一直吃斋礼佛,应该是心善的。而且父亲出事,就是受了郑贵妃哥哥的连累,有了这一层,贵妃肯定会收下她的。
她到了那座佛堂,里面珠光璀璨,叫人睁不开眼。供的都是金佛、玉佛、琉璃佛,还有些玳瑁、珊瑚、宝石之类的.......
“奴婢平儿,今年十六,能写会算……”
胖胖的郑贵妃眯着笑打量她,笑得像一座弥勒。
“这小样儿,是真俊呐”
郑贵妃的眼光上下打量,突然,停留在她身上某个比较凸出的地方。
再开口,有一种莫名的鄙夷。
“你们说说,这小蹄子的身段,像不像朱由校身边那个客氏”
“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四起,恶意铺天盖地。
“带下去吧”
就因为身段儿不太平,平儿失去了五年一次的机会。她为此愤愤不平。
但现在,好像又绝处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