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如雕像般坐在溶洞口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心里的锥心之痛逐渐平息。他确信女儿已逝去,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做了细作,个人的生死感情与护主的大义两相比较起来,那就是微不足道。
待情绪慢慢平复后,他从怀里摸出罗盘,趁着洞口射进来几缕棉线一样的晨光,仔细推算起来。
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罗盘包罗万象。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万事万物全都在包含其中。日积月累看下来,多少能窥破一两分天机。
此时,罗盘上的指针显示,周边一切如常。王爷的人马还没有搜查到此处。
从外观上看,这处山崖下的溶洞极难发现。当年,他才到王府不久,放蜂的名义,暗查周围地形。若不是罗盘上的指针异动,他也不会发现隐蔽在这里的溶洞。最主要的是溶洞里有着一条暗河,可以通向另一处天地。
阿木盯着罗盘仔细地推算,不知不觉斗转星移,外面已漆黑一片,洞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敢点亮灯笼,怕灯光从缝隙间泄露出去。
心中默念:“桑嘉公子,你几时能到呀?”
以一个细作的直觉,他确信桑嘉一定会来的。若是桑嘉不能来,差不多也是跟阿香一样了。
阿木需要有人助他过暗河,外面的人是进不了王府的。王府进不来,就找不到这处溶洞。
如老僧坐定般,直到怀里的盘罗发热,阿木猛地睁开眼,倏然站起来。
从腰间抽出锋利的短剑,执剑在手。
外边轻微的声音,很快就出现在洞口。
有人在洞口轻唤:“喵喵…”
“喵…”阿木回应,身心一松。
洞口边的树枝搬开了,桑嘉钻了进来。劈头急问:“阿木,娘子呢?”
“娘子在里边,大公子随奴才走便是。”
阿木掩上洞口,点亮灯笼。
桑嘉皱眉,“快走,不要让灯光泻到洞外去。”
“是,大公子放心,奴才一定小心行事。”
桑嘉紧跟在阿木身后,东弯西拐走了一段路,远离了洞囗,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这几天,他几经惊心动魄的周折,才到达这个溶洞口。
那日,当他确信跟踪的人都已离去了,才从路边的林子里走出来。
等了一,两个时辰,终于看到前方路口出现一位身材高大,与他不相上下的卖货郎。
他灵机一动,解下头冠,脱了外袍,又将马背上的包裹取下来一同藏好。
他头发蓬乱,只穿一件单薄的里衫。再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抹了脸,弄得自己灰头土面。
他出现在卖货郎面前,“大哥,我被贼人抢了棉袍和钱财,冻得受不住,用马换你身上的棉袍,行不?”
货郎一看,那匹拴在树下的骏马膘肥体健,换他身上的半旧棉袍,心中窃喜。傻不拉几的,贼人不抢你抢谁。
他试探道:“这位爷,说了这话,不兴反悔。”
桑嘉直摇头,“不反悔。”
货郎当即脱下身上的棉袍,骑上马就跑。
桑嘉将货郎的棉袍罩在自己的衣袍外,背起包裹,展开轻功往回急跑。
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和穿在身上的平民旧袍子,没人认得他。
他走近国都城门,耷拉着脑袋看了半晌,只看见几个稀稀疏疏的平民进城,不见一个人出城。
他凑近城门口威严的守城兵士,“大爷,小人进城买年货,等会儿出城回家,行不?”
兵士冷冽的目光盯着他上下打量,“城门只许进,不许出。”
“为何呢?小人还要赶回家去。”
“城里正在查人,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桑嘉吓得赶紧后退,“进城后出不来,还是不进了。”
他暗松一口气,知道了阿木已成功的将娘子带进了溶洞。
凭着记忆,他在护城河外围转了几圈,终于找到桂花林悬崖下那条小河流经的方向。
他踏进了小河右边的山脉,当年与梓阳冒险去过的地方。
山路崎岖,峰峦叠翠。
他的轻功再好,很快被林间涌起的雾霾搞得摸不清东南西北。就连刚才从哪个地方进的山林,也不知道了。
四面八方,风起云涌的团团白雾将他重重包围,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这么下去,难不成自己迷失在这片山林里。
要命的是,这个点上,天空下起了寒彻骨髓的雨雪。
桑嘉跃上一棵湿漉漉的大树,想登得高,看得远一些。
他的眼睛滴溜溜一阵乱转,除了看见近处几棵大树被乌沉沉的云雾笼罩外,还有就是眼前淅淅沥沥的雨珠子,别无所见。
正当一筹莫展,不知往何处去时,白茫茫的雾气中跑出来一个人。
那人气喘吁吁地一边跑着,一边惊恐地大喊:“快来人呀!快救命呀!”
桑嘉好奇地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去。不知从哪里腾空而起一条碗口粗的黑蛇,张开血盆大口向那人的头颅咬去。
桑嘉的心当场提到嗓子眼上,大吓之下,挥手就射出一枚暗器。
“嗖”的一声,暗器直接射进黑蛇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咝丝…”它在瞬间的震惊之后,怒吼一声,蛇身翻滚,蛇尾以雷霆之力向桑嘉扫来。
“畜牲猖狂!”桑嘉大喝。
大树被蛇尾拦腰扫断。
桑嘉已跃起数丈,灵巧避过,利刃出鞘。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手心全是冷汗。这条庞然大物,真他娘的吓死人。
黑蛇张开腥臭的大口,吐出腥红的信子,翻卷着粗壮的蛇身向桑嘉狂啸而来。
逃跑来不及了。
桑嘉只得挥舞利刃,使出平生所学的功夫与它殊死搏斗。正在相持不下,危难之时,黑蛇先中的暗器使它肚子开花,黑血狂喷而出。
桑嘉侧身急退数十步,惨白着脸,险险避过黑血溅身。
蛇尾又以狂风扫落叶般猛烈击来,作垂死挣扎。桑嘉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奋起一搏,将扫过来的蛇尾斩断。
他面色苍白,回头看那条黑蛇,哪里还有影,不知它寻到何处去了。
那被蛇追之人对桑嘉跪地叩头,“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刚才的生死之战使桑嘉嘴唇发干,心中一片恐惧和茫然。
“大侠在此,要往何处去?”
桑嘉眼神恢复清亮,看着眼前衣衫褴褛,脸色漆黑的人,皱眉问:“你熟悉这座山形么?我被困在这里,不知往哪个方向迈步。”
那人跪地不住叩头,“求侠士葬了这堆白骨,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他的身后,有一堆白骨。
“这是何人的白骨?”
“是我的。我被刚才那条黑蛇吃后,它吐出来的骨头。”
桑嘉惊吓得后退数步,还有这等诡异之事。
他抖着胆子问:“你既已被大蛇吃了,为何还跪在我面前?”
黑面人垂头拭泪,“我被大蛇吞噬,是枉死之人。每过七天,便会重复一次被那条黑蛇吞噬的过程。如此反复,已有数十年,痛苦不堪。今蒙侠士相救,我以后不会再经历这等痛苦了。侠士之恩,无以为报,只要侠士有求,我会全尽力相助。”
桑嘉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利刃壮胆,试探:“我想找到山脉下的暗河入口,你能带路?”
黑面人默了默,“侠士可是与人有约?那人正在暗河入口处等你。”
桑嘉神情激动,上前两步,“爷是与人约在溶洞口等,暗河在溶洞里。”
“他正在等你,侠士随我来就是。”
黑面人说完,脚不沾地,往西南方飘去。
桑嘉只能信其有,不然自己毫无办法找到了溶洞口。
他跟在那道黑影后面跋足直追,直到找到那座山谷下。
黑面人往那里一指,然后退后数步。
桑嘉仔细看,果然是自己要找的溶洞口,不觉大喜。
急忙回头道谢,身后只有黑乎乎的夜空,哪里还有那人。
真他娘的太神秘了,真他娘的太古怪了。
桑嘉跟在阿木身后边走,边在心里感叹。
……
月娥平心静气地坐在垫子上,周围的石雕仿佛都在眼睁睁地看着她。
四周静谧得诡异,落针可闻。
月娥微微笑了笑,清声道:“我看到过的古怪事多了,你们也不必费神吓我。那样,既吓不倒我,你们还白费神。修一点定力,多不容易。”
她说的话在四壁回响,空旷中的回音,不再那么刺耳,柔和多了。
她轻轻一叹,什么怪事也不及自己来到这个世间怪。什么事,也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它们若是真伤害到自己,那也是缘分,到时再说吧。
月娥不再琢磨石雕到底有没有古怪。她几下子脱下打漏的棉袍,放在岩石上晾起来,然后穿上阿木准备的棉袍。虽然袍子很宽大,却是崭新的,很暖和。
冻得发抖的身体很快温和过来。
担惊受怕,折腾了一个晚上,精神废乏至极。月娥拥靠着那床棉袍,眼睛瞪着阿木出去的方向,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娘子,娘子…”一名小男孩在拉她的衣袍。
月娥打着哈欠,眼皮子重得睁不开,嘟囔道:“你是谁?何时跑进洞里来了?我刚才怎么没有看见你?”
小男孩眨着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扯着她的衣袍道:“我是阿生呀,娘子刚才进来,我便知道了。”
“你知道我?怎么不见你出来打招呼。姐姐刚才差点被吓死了。”
“姐姐,你是哪里人?怎么不怕我们?”
“你们是谁?你一个小毛孩有什么可怕的?有世间的那些人心可怕吗?”
小男孩不答,动手使劲扯起月娥的衣袍。
月娥伸手拍在他手背上,“你这孩子,扯我衣袍做什么?”
小男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使劲地拉起来,“娘子,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妹妹。”
月娥被打扰得没有办法,只有站起来,跟着小男孩走。
“阿生,你的妹妹在哪里?”
阿生指着暗河的河面,“娘子,你看,那是妹妹。”
月娥定睛细看,暗河上浮现半截人身,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大红的花祆子,腰身以下全是河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娘子,下来吧,到我家来玩。”
月娥摇摇头,“你在河水中,我不同你玩。”
暗河中的小女孩咧开大嘴哭起来,“阿生哥哥,娘子不跟我玩,怎么办?”
小男孩一下子愤怒了,他的眼睛变得血红,嘴巴大张,越张越大,露出了两排白生生的獠牙。
他猛地一推月娥,“娘子,快下去跟妹妹玩耍。”
月娥踉跄了几步,站稳了。
看着眼前一幕毛骨悚然,惊惧极了。但是,她不会怯场。
她壮着胆子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小毛孩,敢跟我动粗,不怕我打得你魂飞魄散么?”
阿生嘻嘻地笑,笑得口水四溢。那些道士都是不惧生死的人,即使死到临头,也不动声色,哪里像这位娘子这么胆小如鼠。
“娘子,你如此胆怯,打得过我吗?”
月娥凝视着他,“我从不会动手打人,但是,我也不会怕你,不信,试试看。”
小女孩在水里又欢笑起来,“阿生哥哥,快将她打下来。”
阿生突然变成一具高大的僵尸,伸出锋利的利爪,抓向月娥。
月娥牢记自己是站在一块宽大的岩石上,前面几步就是斜坡,下到半米处就是那条暗河。
她柔声道:“阿生,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幻像。任何幻像都是会灭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我不会伤你,但你想伤我,必遭天谴,会永生永世都在这溶洞里,再也出不去了。”
阿生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如如不动的月娥,她怎么没有被自己推到河里去?
河水中的小女孩跃起身来,半截身子在空中打个转,伸手抓向月娥。
“嗡…”月娥闭上眼睛,不理睬看到的幻象,口里和鼻子同时发出声。
小女孩瞪大眼睛,恐惧地看着月娥。
她转过头去,“阿生哥哥,你怎么了?”
阿生被一道白光灼得浑身疼痛,乏力得抬不起手,快速隐去。
桑嘉惊喜地奔到月娥身边,轻声对身后的阿木讲,“娘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