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楼下,熄火,轿厢内沉闷,宁静,副驾驶上隔夜的面包散发的蒜味混着弥漫在整个空间的烟草味,丝丝缕缕地往老何鼻孔里钻。
老何紧绷着脸,一动不动,冷峻地看着车窗外的夜色。
徐如意涉案,这一点他已经基本确认了。
虽然徐如意一直在否认,“没那回事!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也不想听!我爸妈都没了,我已经够难受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们!”
她那是在强撑。
她苍白的失去血色的脸,她眼底满满的盛不下的悲痛,还有很多细小的惊慌克制的动作表情,都在清晰地告诉老何,她参与了。
秦关没有说错,这个案子起始,她就藏身幕后,和秦关赛跑,步步为营。
而她做这一切的动机,就是她的父母——那对夫妻的死亡,显然全和秦关有关。
当然,秦关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秦关原话说的是:“徐如意就是恨我出轨恨我背叛她,她一定是从我岳父嘴里知道了戚敏的事,于是想出这种种法子整我,整戚敏,她的目的就是一箭双雕,杀害戚敏,再用戚敏的死要了我的性命,当然,她得给自己的行为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她的父母!她恨我没能救回她的爸妈!她把这个账也算在了我的头上!就因为她父母资助了我念书,给了我现在的工作,所以我这辈子都得卖给她家,她家所有的变故都得我负责,我承担!我受到她家的恩惠,就要用一生来还,准确地说,我一生都偿还不尽!”
不得不说,秦关煽动人心的本事相当厉害。
他这番言论在网上得到了很多支持,男的女的,各种年龄都有。
“施点恩就恨不得人家来一辈子当奴隶,这种人不要太多!”
“说白了当初资助就是有私心的,独生女儿,父母大概率知道自家女儿是什么货色,于是早早挑了个忠厚老实的奴仆养着,供着,日后好为自己所用!”
“其实家产不给女婿就能证明所有了,这要性别换过来早就被骂死,如果养大一个女孩子娶回家当奴仆呢?还不给任何家产呢?你们女孩子哪个肯干?早就跳出火坑了好不好?这男的够好了,做这么多,吃干抹净了还要被女方扫地出门!是净身出门哦!就问惨不惨?”
……
在秦关授意下,他的律师团队一番操作,舆论的天平还真的倾斜了。
除此之外,秦关还要求为自己做精神鉴定。
是的,这是秦关的后招——他的生母是个精神病人,作为唯一的儿子,他确实可能遗传,如果鉴定精神疾病,这会很大程度上改写审判结果。
这个律师实在是个高手。
老何想到秦关,不由得感叹——这秦关确实是有几把刷子的,从最初的惶恐中清醒过来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在绝境求生。
如果不是湖畔风情酒店的证据链实在完美,老何都不敢想象——但凡其中有一点破绽,秦关可能早都钻出去了。
除了拼命自救,秦关还不忘拉拽徐如意。
“如果冯智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就说明一点,徐如意另找了其他人,一个身形酷似冯智的人!由这个人操作,徐如意和冯智幕后指使!”
秦关甚至都还想明白了一个关键节点。
“在嘉园小区,我发现有人入住痕迹的那次,我一直以为是我仔细,是我观察细致,才发现了蛛丝马迹,不是的,是徐如意故意让我发现的!她一直在故意引导我去怀疑冯智,引着我们去调查冯智,然后用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锁死这条死胡同。”
这一点,老何和秦关的看法一致。
只是,老何始终找不到这个酷似冯智的人。
做这样的事,得亲近的人,信任的人,可靠的且有足够能力的人——亲戚朋友中都没有,徐如意是如何能凭空遇到一个?而且不怕对方以此要挟她?
想到要挟,老何又想到了徐如意取出的那一大笔钱——显然有人在要挟她敲诈她,这人是谁?
“曾德美”?
还是这个体型酷似冯智的人?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正如秦关所说——“曾德美”如果能要挟到徐如意,就证明秦关没撒谎,戚敏确实曾活着回来过,如果是这样,戚敏的死亡时间又是怎么回事?
前方楼道里的声控灯时暗时明,老何静静地坐着,脸色晦暗不明,脑子里秦关和徐如意的脸交错闪回,又不时和另一对面孔重叠。
他要钉死这个凶犯,就必须查清所有真相——只有查清,即便狡猾如秦关,也不得不伏法认罪。
下车,回到冰冷孤寂的家。
冰箱里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老何转一圈,才从茶几下方翻出半袋饼干,就着凉水,慢吞吞地嚼着。
手机响动,收到了信息。
他打开,差点被喉咙里的饼干噎住——儿子给他回信息了。
确切地说,是三天前的信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儿子的沟通变得如此缓慢滞后——他的信息儿子大概率都会回,但一般都是两三天后,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月后。
“不打算过,正常上课。”儿子的回答简洁,不带任何感情。
下周是儿子生日。
老何捧着手机,看着这冷漠的八个汉字,又点开儿子的微信头像,他的朋友圈是一条线。
“我不喜欢发朋友圈,”每一次老何试探着问,儿子都这么说,“没什么好发的。”
小时候他可不是这样,他活泼外向,爱笑爱跳爱表现,无论见到谁,都会骄傲地大声说,“我爸是警察!我长大后也要当警察,我们专门抓坏蛋!坏蛋,站住!别跑!”
他在作文里写过多次,我的警察爸爸、我爸爸好厉害、我爱我的爸爸、爸爸是个英雄……
那时的他多崇拜自己啊。
可惜,自从妻妹出事后,一切都变了。
“你为什么连个坏人都抓不住?你算什么警察!我恨你!我恨你!”出事那阵子,他天天嚎啕大哭着,用小小的拳头用力砸爸爸,“爸爸你不是警察吗?你为什么不抓那个坏人啊?”
后来长大了,他再也没有如此激动地声讨,只是在老何小心翼翼提及并解释办案的规则和制度时,他很淡漠地回应,“哦,知道,规则世界嘛,什么正义不正义的,都是虚幻。”
正义,是儿子幼年时期心中就埋下的种子。
但,那颗种子还没发芽就烂了。
儿子彻底变了,再不提“警察”这个志向,也再不提小姨的死,更不愿亲近他这个父亲。
“你上次试戴的眼镜很好看,爸爸给你买一副吧,当作你的生日礼物,如何?”老何打字,删除,再打,再删,终于挤出这句,忐忑地发过去,便静静地等候回应。
良久,还真有了回应,“不用,旧的眼镜修好了,现在什么都能修。”
什么都能修,除了破裂的感情。
又干又硬的饼干结结实实堵在老何喉咙——这世上最坚强的,大约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陪他一同长大的小姨,会永远活在他的心底,可最脆弱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旦裂开出现沟壑,不论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查案查案!”
老何深吸一口气,猛喝一大口水,在茶几上铺开卷宗,逼自己回到案子中来——他的目光盯着秦关的供词,一层层往下,触到“轮椅”,突然心中一动。
什么都能修,轮椅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