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攻陷上海的第二天,东京dG医院全科诊室门口,坐着几十个候诊病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着医院的种种不是。
“征兵体检的人,应该去陆军医院,我一早就来,等了一个半小时,连医生的屁都没闻到。”一个40来岁的男子埋怨道。
“医生的屁那么好闻啊?一会儿见到医生,你多闻闻。”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眼睛一大一小,总是眯着,糊满了眼屎。
“我听说医院的病床,从中国回来的伤兵占用了一半。”一个个子矮小,长相丑陋,脸上涂了许多脂粉,衣服华丽得令人炫目的女人说。“我预约病床已经十天了,连个音信都没有。伤兵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啊?”
诊室的门突然打开了,杏奈护士从诊室里走出来,所有候诊的病人都着急的站起。
“对不起!今天有几百人参加体检,医生都在忙着,请大家再耐心等待一会儿!”杏奈说。
眼睛粘满眼屎的老人说:“耐心等待一会儿?我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还要等多久?”
“对不起,老先生!我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不过,招兵体检优先,这是大家都同意的吧?”杏奈说。
一青年病人站起来说:“同意!”
另一些病人附和着说:“同意!同意!”
“你们同意你们等吧,一会儿我第一个看。”眼睛粘满眼屎的老人说。
“我第二个看。”长相粗陋的小个子女人说。
杏奈看了女人一眼,又走进诊室里去。
孟诗鹤走进候诊室,看见里面有很多人,又见走廊上一条椅子上有个空位,便走了过去,在一个青年女人身边坐下。
“你好,小姐,你们等多久了?”孟诗鹤问青年女人。
“等了一个多小时了。”青年女人看看手表说。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孟诗鹤问。
“听说有500人当兵体检。”青年女人说,“到现在为止,医生连一个病人都还没看。”
“是吗?那我不等了。”孟诗鹤站起来。
“我得赶去送报表,来不及了,不看了。”青年女人也跟着站起来说。
送报表?孟诗鹤一怔。
“您在哪儿工作啊?”孟诗鹤问。
“我在军需省统计课,我叫加贺直子。你呢?”青年女人问。
“我是画家。我叫佐藤美惠子。”孟诗鹤说。
“画家啊!难怪你这么有气质!”加贺直子拿出一张卡片,递给孟诗鹤。“这上面有我的电话,没事打电话给我,我们聊聊天。我们课长很喜欢收藏字画,说不定还能看上你的画。”
“是吗?那太好了。”孟诗鹤说:“改天我请你喝咖啡。”
孟诗鹤一听女人在军需省统计课做事,心想某一天一定用得着。
“行!你随时打电话给我。我桌上就有电话,你说你是画家,我就知道是你啦。”加贺直子兴奋地说。
两人一路说笑,并肩走出了医院。
孟诗鹤本来想见宋春萍,跟她说说昨天晚上杀死两个日军军官的事情,估摸着难有单独机会,便提前离开了。
吃过早餐,程振奇就站在羁押所用铁杆焊接而成的笼子里,一动不动地等待。
那个相貌像女人的年轻士兵,背着枪在笼外巡逻,有时故意在程振奇面前停下,瞥程振奇一眼,好像是说,你不是会算吗?你倒是走呀!
程振奇自然明白士兵的意思,也不说话,耐心等待。
果然,羁押所的铁栅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武田泰一领着几个宪兵走了进来。
羁押所的奥井龟所长立即迎上去。
“高桥中佐命令,释放所有的算命先生!”武田泰一说。
“是!”奥井龟说。“早就该放了他们了!再不放他们走,拨给我们羁押所的那点点钱,就要被他们吃光了!”
“你给他们吃什么了?”
“我按标准来的,一分钱都没克扣!”
奥井龟走进算命先生羁押区,大声宣布道:“你们都听好了,想出去的赶紧出去,不想出去的还可以留下!管饭!”
奥井龟从一开始就觉得此事荒唐,对羁押算命先生的事情从不沾边。
一个宪兵走来,打开程振奇所在的铁笼门锁。
程振奇慢悠悠地从铁笼里走出来,回头一望,相貌像女人的宪兵正望着他。
“来浅草寺算命啊,可准,免费!”程振奇大声说道。
一群面容憔悴、穿着传统和服的算命先生,从各自的铁笼里面慢慢走出来,然后加速跑向铁栅门外。
程振奇走到武田泰一面前,滑稽地向武田泰一鞠了一躬,未粘牢的胡子“唰”地一声掉在地上,连忙捡起。
一脸严肃的武田泰一拼命忍住笑,但还是没有憋住,“噗呲”一声道:“快滚!”
程振奇跟着别的算命先生,刚走出羁押所的铁栅门。就听见铁栅门“哐当”一声,在自己的身后关上了。
这些算命先生成群结队地回到浅草寺,立即引起了游客围观。街道两旁店铺的老板、伙计和顾客,全都探出脸来,目光怪异地看着这些算命先生。
“这些算命先生,被关了两个月,身上都发臭了,也不回家换换衣服?”
“他们这是在抗议呢!无缘无故被关两个月,谁受得了?你看坂上大师,完全变形了。”
算命先生们不管游客如何嚼舌,一个个目光呆滞,情绪低落地钻进自己的算命棚子,重打锣鼓再开张。
程振奇走到自己的算命棚前,将沾满灰尘的“坂上赤井”小木牌子摘下,用衣袖擦拭干净,又重新挂上,然后一掀门帘,走了进去。
算命棚明显被搜查过,那本算命的厚书和签筒,也不知所踪。
一个女人突然掀门进来,将一包东西放在程振奇面前的矮脚桌上,然后在程振奇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你是谁?”程振奇问。
“坂上大师,你不记得我了?我找你算过命呢。”女人说,“这是你算命要用的书,还有签筒。”
程振奇接过书和签筒看了看。
“这书不是我的,签筒也不是我的。”程振奇说。“我的书和签筒呢?”
“这书和签筒是我帮你买的。”女人说。“我想,你一定用得着。你的书和签筒,都被宪兵搜走了。我估计你也要不回来。”
“谢谢。”程振奇鞠躬说。
女人站起身,走了出去。
程振奇想了很久,也没想起这个女人是谁。
程振奇翻开厚实的算命书,一看全是日文,大部分看不懂。他把书丢开,拿起签筒,随便抽出一支签,签上竟写着“大吉”。
程振奇笑了一下,从矮脚桌的桌沿底下抽出一支签,看了看签上写的“大凶”两个字,将竹签塞进签筒。
“打扰了。”门帘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进来。”程振奇说。
一对40多岁的日本夫妇走了进来,在蒲团上坐下。
程振奇说:“你们……”
女人说:“我们的儿子在中国的苏州打仗,我们想为儿子算算吉凶。”
程振奇说:“您儿子去中国有多久了?”
男人说:“两个多月了。”
程振奇说:“两个日元。”
男子掏出两个日元,双手递给程振奇。
程振奇伸手接过,将钞票放进兜里,双手抱起签筒,使劲摇晃,默念口诀。
一根签抖落下来。
程振奇捡起掉落在算命桌上的竹签,亮给日本夫妇。
签上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大凶”两字。
女人惊慌说道:“这......这如何是好?”
男人说:“坂上大师,有什么办法可以排解吗?”
程振奇摇摇头说。
“除非让你儿子离开中国。”程振奇说。
“这恐怕不行,会被当做逃兵枪毙的。”男人说。
“那就只能等着收骨灰了!”程振奇说。
女人当场哭了起来。
男人忙将女人扶起,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