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娘说她每周五都会去罗绣坊教学,让云雾一周来四次即可,都是晌午过后的点。
这倒是和奚昀在郡学的时间对上了,白日各忙各事傍晚相见,周末他们二人也能独处说说话。
“那今日就不多叨扰大娘了,我明日再来。”
公孙大娘点点头,叫小丫鬟过来送他,自己则坐在椅子中目光聚在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娘!”小丫鬟已经一蹦一跳返回了她面前,叽喳道:“他就是您常念叨的那位好友的徒弟吗?”
“是啊,故人离去,血脉与技艺却是传承了下来。”
公孙大娘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幸然、悲痛、遗憾。叫小丫鬟看不真切,她不明白,只知道大娘昔日的好友已然离世,她所能做的唯有轻声安抚这位年过半百却始终独身一人的女子,希望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
“行了,让我独自待会儿。”公孙大娘轻轻拍了拍小丫鬟白嫩的手背,语气温柔但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沈师给我传了信,她的夫家侄儿过几日要来借住一段时日,你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小丫鬟乖巧地点点头,领命退了下去。
公孙大娘重新看着小丫鬟离去的背影,公孙大娘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在手中那一枚天青色的玄鸟香囊之上,回忆涌上心头,眼神中流露黯然神伤,她最终只是缓缓闭了闭眼,轻轻地叹息一声。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公孙大娘低声呢喃着这句古诗。有些人和事情就如同那远去的燕子一般,曾经的美好,终究无法挽留,未说出口的牵挂只能默默地放在心底深处,成为一份永远无法言说,无法开启的信件。
那年没有抓紧的手指好像一根尖锐的荆棘刺,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间,千钧之力也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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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开始,奚昀和云雾有各自的事情要去做。
昨日云雾回来,告知了奚昀一个好消息,公孙大娘愿意收他为徒。奚昀听罢由衷得为他感到高兴。
云雾不必依附他生活,他有权利去追求他想要的东西,去开阔视野去成长,不必拘泥于一方小小的天井中,而他会鼎力支持他,不会去阻挠。
所以为了给夫郎保驾护航,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往上爬。
奚昀出门之时,云雾还缩在被子里睡觉,他轻轻掠开云雾的额发,俯身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每天早上都是如此,云雾已经习惯了,他也懒得起来去送奚昀出门,只是开口催促道:“快去吧,别迟到了。”
奚昀憋着笑道:“那你也别迟到了。”
听到这话云雾登时睁开了眼睛,但随即想起他是下午才去,便又闭上了眼睛,安然道:“我不会迟到的。”
“那我可走了。”
“嗯。”
云雾心里记着下午得去公孙大娘家里学习,奚昀出门之后他也没了睡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都是下午能学到什么新东西。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云雾干脆坐起来,穿好衣服,洗漱一番后给自己找事情去侍弄院子里那块小菜地。
许是心里太过于期待,所以云雾感觉时间过的格外慢。好不容易挨到晌午,他便迫不及待地出门,路过点心铺子花了二十文买了一包牛乳糕,然后带着糕点敲响了公孙大娘家的院门。
那天公孙大娘跟云雾说不用他自己带布料和针线过来,家里都有,会帮他准备好。云雾有些不好意思,公孙大娘愿意收他做徒弟已经是意外收获,她竟然还拒绝了云雾要给她的拜师费用,只摆手说不需要。
云雾知道自己是承了秦梳娘的恩,所以公孙大娘亲自示范教他时,他学的格外认真。
午后阳光充足,透过斑斓的木窗洒在摆放整齐的绣架上,绣架旁坐着云雾和那个小丫鬟。
公孙大娘身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气质温婉慈静,她手中拿着一块绣布,上面绣着精美的图案,丝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苏绣最讲究针法细腻,色彩和谐。平针绣法是当中最基本的绣法。”公孙大娘的声音轻柔而舒缓,如同春风拂面。
她一边讲解,一边亲自示范,纤瘦苍白的手指暴露她的年纪,但仍灵巧地舞动着,绣花针在绣布上穿梭,仿佛在演绎一场宛若游龙的惊鸿舞。
云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指尖动作,手中也紧紧地捏着细小银针和绣布,跃跃欲试。
公孙大娘看着云雾手中的动作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去指导小丫鬟的手法。“注意针脚要均匀,力度要适中。”
她耐心地讲解每一步步骤,纠正他们的不恰当手法,极其详细面上没有一丝厌烦。
这一处阳光充足的小小房间,弥漫着宁静的氛围,只有绣花针穿过绣布的轻微声响。
公孙大娘起身去解手,小丫鬟探出脑袋看着她的衣角在转角处消失,终于逮到机会和云雾说话了。
几番交流云雾已经知晓了她的名字,叫小眉。
她是穷苦人家不要的女儿,染了寒疾没钱治病随意丢在路边,寒冬腊月里被公孙大娘捡回来一条命。小眉病好之后就留在公孙大娘身边照顾她起居,这一待就是五年。
她其实并不擅长刺绣,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毫无天赋可言,她的绣艺只能算是平平无奇。但就算如此,公孙大娘依旧逼着她去学习刺绣。
若是几年之后她公孙萼故去,小眉也能靠一门刺绣手艺过活。
小眉懂得她的用心良苦,因此即便她再愚笨也仍旧乖巧地学习着。每日公孙大娘要求她绣三张帕子,她便会额外绣出两张。
“我只是想着,多绣一些总归会有所进步。我的天赋平庸,所绣制的绣品难以令大娘满意,但只要大娘看到我努力了,她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云雾看着眼前这个和云虎子、奚夕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心中不禁为她感到庆幸。年幼懵懂之时,被家人无情地抛弃,但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恩人。
看似是主仆,但旁人都能看出来,公孙大娘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家人一般,悉心照料,关爱有加。
一老一小相互依存、相互扶持,相互慰藉着彼此的心灵。公孙大娘在冬日里救下奄奄一息的小眉,但小眉何尝不是公孙大娘的一味良药呢,是她的出现,才让执迷半生、痛失好友的公孙大娘慢慢填补内心千疮百孔。
是她给公孙大娘原先死气沉沉的院子带来了鲜活的叽喳笑语。
待公孙大娘回来,云雾和小眉对视一眼,各自低头去绣手中图案,默契得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雾在公孙大娘家每日都会待上两个时辰,他刺绣技艺进步堪称飞速。原本就有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加上曾经秦梳娘的悉心指导与教学,如今有幸得到公孙大娘这位大师级人物的亲自点拨,使得他的悟性瞬间被激发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公孙大娘询问他识不识字,云雾点了点头,回应道:“识得一些。”
听到这个答案,公孙大娘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你不妨去找你相公借本《诗经》来读一读。脑海中若是有墨水,也能为下一步走线提供更多灵感源泉。苏绣是极其灵动细腻的绣法,你要以线为墨,以针做笔,绣一朵花开,绘孤雁南飞,再勾一片青山绵延。”
公孙大娘嘴角微微勾起,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往昔岁月。那时的她,年轻气盛,而沈师则如今天的她一般,耐心地教导着门下学徒。
回忆至此,她缓缓说道:“女子和哥儿无法入仕,但我们仍可用属于我们的独特方式去展现世间的风花雪月。”
云雾愣了愣。
他自幼生长在田野之间,听过最多的话就是那句“哥儿要识趣贤惠”,由于天生的生理差异,哥儿的生育能力相较于女子稍逊一筹,若是不能妥善地操持家务,恐怕没有哪一户人家愿意迎娶一个手脚笨拙的哥儿作为夫郎。
乡野人家的小哥儿,他能被陈沫娘带着去外祖家让舅舅教导启蒙,会识文断字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即便在镇子上,能够识字的哥儿也只是凤毛麟角。
自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如何去成为一名贤惠的夫郎,婚嫁一事全凭长辈做主,他唯一的期望便是嫁给一个心地善良、品行端正的好人。
所以初见奚昀之时他脚扭伤,对方着急忙慌得背着他下山救治,那一刻,他静静得趴在对方背上闭着眼睛想,总归要嫁不如就嫁给他吧。
好歹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还向自己伸出了援手,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反正要嫁,相比之下嫁给见过一面的男人总比嫁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男人要强。
然而,真正让他内心对奚昀泛起涟漪是他们成亲的次日,奚昀对他说“你可以去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原来他也拥有选择的权利。
他那时候不禁怔愣住了,随之而来的是感动,是恍然大悟。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温暖的阳光穿透阴霾,照亮了他原本黯淡无光的世界。
奚昀尊重他,爱惜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他视为攀附于自己才能生存的凌霄花。他愿意捧着他,为他花钱,无论云雾做什么,说什么,总能在第一时间获得奚昀的积极回应和全力支持。
这种被珍视、被理解的感觉,称作爱,会让人上瘾。
奚昀时常感叹说自己三生有幸娶到云雾,云雾何尝不是那么想,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幸运的那个人,他遇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大千世界中,奚昀拥有一个独特的灵魂。
所以当他听到公孙大娘的这番话,他也愣了。
奚昀带着他一同来到繁华的郡城,让他看到与洵阳村与松水县截然不同的风貌。
公孙大娘的话语让他反复思考着女子和哥儿处世的意义。
这世界上有着此等思想觉悟的人仍是少数,但他有幸遇见了两个。
他不想做井底之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