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高兴地说:
“我正拿不定主意呢,你说枣红马会赢,我就押在它身上了。”
葛儿从小在街头长大的,当然知道押注是什么意思。
可他不相信皇宫里头也允许赌博,所以有点拿不准。
“下注赌钱吗?”
“不赌钱赌什么?”
“这地方也可赌博?”
少年兴致勃勃说:
“你是新官儿吧,怎会不知道宫里的事呢?那些小子闲着没事哪能不赌一把?双陆、骰子、骨牌、斗鸡跑马,什么不赌?台上有人做庄,你去帮我下注,就押枣红马。”
他身旁放着一个黄布袋,拿给葛儿。
葛儿害怕台上那些人,摇摇头说:
“我不去。”
“你怎么娘们唧唧的?这样,赢了我们平分,输了算我倒霉。”
葛儿见他有点生气,不敢拗他,接过布袋,觉得沉甸甸的。
他没有打开看看,提着布袋往台上走去。
台上果然有人做庄让人下注。
葛儿将布袋放在台上,那些人也不看,就开一张贴票交给葛儿。
葛儿回到原来的地方,见少年劈开双腿坐在草地上,一手抓火腿肠,一手抓酒壶,正在大吃大喝。
他见葛儿回来,皱着眉头说:
“这酒有股怪味,不大好喝,回头我给你一瓶宫酿老窑。”
说着将酒壶递给葛儿。葛儿就着壶嘴吸一口,呛得咳了好几下。
“就这能耐管什么用呢?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衙门的?”
葛儿才说他叫葛儿,少年已嚯地站起来,飞舞着手臂给枣红马加油。
最后一圈了,少年咬牙切齿说:
“王八蛋,还不加把劲,呆会儿老子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敲你的髓!”
姓廖的离开前说过的,由少年一字不差再说出来,将葛儿吓一大跳。
他的话好比咒语,枣红马忽然发疯猛冲,渐渐甩下别的马,当先冲过终点线。
少年兴奋得满面放光,抱起葛儿,在葛儿粉脸上叭叭亲两下,接着大声叫道:
“我们赢了,快去领利钱。”
葛儿忐忑不安来到台上,递交了贴票。
那些人还是没有吭声,有人拿出一个更沉的黄布袋,连同原先下的注一起交给葛儿。
少年接过两个布袋,提起来往地上一倒,竟是三锭黄金,每一锭足有十两。
葛儿吃惊得眼珠儿差点儿跌出来。
他进过赌坊,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赌博,可从没有见过如此豪赌的,而且不费周折就拿到利钱。
少年将金子又装进袋子,交给葛儿,说:“呆会儿……”
他还未说完,忽然吸吸鼻子,拉起葛儿躲到岩石背后。
一会儿,山底下的树林里钻出一男一女。
男的短小精悍,胸前飘着五绺长须,怀里拥着一个年轻宫女。
他一边挡开树枝,一边在宫女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他们走进前面湖石堆砌的假山里,少年拉着葛儿出来,轻声说:
“幸亏我们躲得快。”
“你为什么躲着他们呢?”
少年皱了皱眉毛。
“他们是很讨厌的家伙。”
两人回到草地坐下。
“你已经赢一回,这次听我的,咱们赌大青马吧。”
可这回赛马全换了,没有大青马,枣红马倒还有一匹。
少年显得有点沮丧,结果还是听葛儿的,将两锭黄金全押在枣红马身上。
葛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要是输了,少年答应平分金子就打水漂了,他算白欢喜一场。
可结果枣红马还是赢了。
要是少年信实的话,葛儿能分到三十两黄金,他高兴得忘乎所以。
这时候林子外响起姓廖的声音:
“葛儿呢?爷我可想死你了。”
葛儿吓得一激棱,也不招呼少年,拔腿就往假山跑。
他在假山里瞎蹿一气,看见旁边有个洞,慌不择路就闯进去。
他惊魂甫定,才发现少年紧贴在他身后,也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两人对视一眼,少年悄声问:
“那家伙没有跟上来吧?”
葛儿觉得奇怪。
“他也想抓你吗?”
“他抓我干吗,他不是逗你玩吗?”
葛儿不好说明真相,便不吭声。
葛儿觉察洞里有人,忙向少年打个手势。
两人凝神屏息,隐隐听到一男一女的喘息声。
葛儿脸一红,拉着少年溜出洞,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藏起来。
没多久姓廖的摸进假山,他四下里看了看,葛儿大气不敢喘,直到见他转身摸进洞里,才舒一口气。
只过片刻,洞里传出激烈的打斗声,先进去的男人破口大骂,姓廖的显然吃了亏,高一声低一声惨叫着。
葛儿和少年都感到吃惊。
没过多久,只见姓廖的捂着胸口一瘸一拐走出来,出洞就摔倒在地。
他的伤势不见得严重,看来是不想爬起来。葛儿搞不懂他玩什么花样。
又过一阵子,那个蓄着五绺长须的精悍汉子跟着出来,朝姓廖狠狠踢一脚。
“懒在这儿想讨赏是不是?”
姓廖的似乎等着这句话,一听如遇大赦似地一溜烟跑了。
长须汉子向洞里招招手,小宫女走出来,两人亲亲密密相拥而去。
少年拉了拉葛儿说:
“你还想在这儿吗,我要去看赛龙船了,那儿还有好多的热闹看。”
“我得等姓廖的走远。”
“廖堂吗?没准逃到爪哇国了,哪敢在西苑呆下去?”
“你知道长胡子是什么来头吗?”
“就是我舅舅,比谁都难缠,连我还一直躲藏他哩,不知道廖堂会躲到什么地方?”
“那胡蛮子是个疯汉。”
“谁说不是呢?跟他在一块的女人也不是好东西,他们是奸夫淫妇。这事传出去,御史的唾沫子准要将他们砸死,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走到台阶,少年又问葛儿要不要看赛龙船。
葛儿说跟同伴走散了,得早一点回钟鼓司。
少年眼睛一亮。
“钟鼓司好玩,什么时候我去看你,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将两袋黄金都塞进葛儿的怀里,接着道:
“咱俩有缘,这些金子都赏你。”
“这是你本钱赢来的,我不能要。”
“你出的主意,我得了没有光彩。”
葛儿推让再三,见少年又要发脾气才收下来。
下了山,少年说:
“我们就此作别。”
说罢大踏步向金鏊坊走去。台上的官儿全都下来,远远跟在少年背后。
葛儿见范亨在那伙人中间,也低头垂首走着。
他忽然觉得少年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葛儿揣着意外得来的横财,心神恍惚回到新房钟鼓司。
日头快下山了,一阵小雨飘下来,紫禁城笼罩在细雨带来的雾霭中。
热闹大半天的端午节渐渐安静下来。
于喜迎面走出来拦住葛儿。
“你别进去,姓廖的在里头,你怎么将他得罪了,正在堂上大闹呢!”
葛儿脸一红。
“跟我没有关系。”
“不管什么事,先找地方躲藏一下,呆会儿点卯我帮你搪塞过去。”
葛儿没走两步,廖堂带人追出来,一把揪住他喝道:
“好你个小乌龟,躲避老子,逃过初一逃得过十五吗?”
葛儿哭丧着脸。
“廖老爷,你就饶过小人吧!”
廖堂大声吼道:
“你小子老爷我要定了,好好陪老爷睡觉,保证你一辈子什么都不缺。”
葛儿在教坊司时做过小官,早就明白廖堂要他干什么。
学艺班的小厮听廖堂这么一说,也有一大半明白了。
原来,明代从弘治年间养成玩“兔儿爷”风气。
宦官不单娶老婆,在这事上头也赶时髦。
漂亮的新官儿一进宫很快就让权势霸占了。
于喜动了义气,冷不防一头撞上廖堂,将廖堂撞个四仰八叉。
廖堂带来的人揪住于喜就打,不消片刻打倒在地,动弹不得。
葛儿急得团团转,后来哭着求廖堂说:
“别打了,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廖堂得意地笑道:
“早说这话不就结了。”
钟鼓司大都是戏子出身,宫中跟外头一样看不起戏子,他们在宫中没有地位。
连几个佥书和监工在内,眼睁睁看着廖堂一行人押着葛儿扬长而去。
廖堂得意忘形,进司礼监大门时,与一个往外走的撞个满怀。
葛儿眼尖,见那人正是与他一块儿赌马的少年,忙喊道:
“少爷救命!”
这一喊顿觉手臂一松,抓他的人放手了,全都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葛儿这才知道少年竟是正德皇帝,只觉得脑袋一阵轰鸣,竟忘了跪拜。
正德问:“让这家伙逮住啦?”
“他要杀我!”
正德看了看廖堂,忽然一脚将他踢翻,骂道:
“你小子逮住他也就罢了,为何要害他性命?”
廖堂夸张地仰面倒下,滚了一身泥水,然而却满面堆笑说:
“万岁爷,奴才怎舍得害他性命呢?也就是逗他玩玩罢。”
正德吸了吸鼻子,勃然怒道:
“他咋吓成这样子?王八蛋,还欺骗朕!”
边骂边踢了好几脚,然后才说:
“在这儿呆着,没有旨意不准走动!”
正德处置廖堂后,便命葛儿:
“带朕到你们那儿看看。”
往钟鼓司的路上,葛儿发现一大伙人远远跟在正德后面,就是坐在台上做庄赌马那伙人。
葛儿毕竟是街头混大的,正德一进大堂,他就扯开喉咙喊:
“皇上驾到!”
这一嗓子唬得钟鼓司里头的人张皇失错,乱纷纷跪倒一地。
正德见那模样,高兴得哈哈大笑。
“朕好久没有乐过了,你这嗓子喊得利索呀!”
原来早朝时,赞礼官呼喊照规矩来的,正德一听正儿八经的腔调就烦。
葛儿这一嗓子从戏台上学来,正德反觉得受用。
“进宫后都干些什么?”
葛儿不感到害怕了。
“回万岁爷,我们刚进宫的学艺官,听说是预备万岁爷大婚用的。”
正德皱起眉头。
“别提那事,一提朕就心烦。”
葛儿吓得不知如何接茬,正德又问:
“你入宫前干什么的?”
葛儿恭恭敬敬说:
“回万岁爷,奴才进宫前唱过戏。”
他在教坊司唱戏前是个小乞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经历,他只能说唱戏。
不料正德又来兴致了,问他唱过哪出戏。
葛儿只排过一出戏,想来点新奇的逗正德高兴都没得选择。
“回万岁爷,有出戏说孙行者保护唐三藏取经,妖怪抢唐三藏做丈夫哩。”
正德忽然拍手一笑。
“那不是抛绣球吗?”
“正是,妖怪用绣球打中唐长老的头哩。”
“好,你替朕办一趟差。潘干,传廖堂过来。”
廖堂还站在司礼监门口没敢乱动。潘干走到他跟前。
“老廖怎么啦,小官没讨上,倒挨了龙脚。”
“王八蛋,你再说,当心你的皮!”
“怕人笑话,就别做出那种没下梢的事。也不想想,那小厮天姿国色,你消受得起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吧。”
廖堂站了大半天,心里一直盘算着将葛儿弄到手。听潘干这么一说,忽然吓出一身冷汗。
他想正德准喜欢葛儿,因而替葛儿毒打他一顿。
这念头一出现,他就不再怀疑,顿时将满腹邪念丢到爪哇国了。
廖堂来到钟鼓司,见正德正在欣赏葛儿唱曲儿。
他怕搅正德的清兴,便凝神屏息站一旁。
正德见到他,叫葛儿停下,将他招到跟前,和颜悦色问:
“刚才没有踢疼吧?”
廖堂咧开嘴嘿嘿一笑。
“回万岁爷,皇上龙腿非同小可,哪能不疼呢?不过天下几人能消受龙腿一踢?这是奴才的福分呢。”
“有机会再来几下,你附耳过来。”
廖堂靠上正德嘴边,正德在他耳边嘀咕一阵子。然后大声说:
“这事你跟葛儿去办,你们不要闹脾气,要不然朕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廖堂又是嘿嘿一笑。
“还有敲奴才的髓。”
正德愣了愣。
“这事让人知道了,仔细你俩的皮!出去告诉王岳,着钦天监择天钦点皇后。”
王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正侍候在钟鼓司外面。他见正德同意钦点皇后,如释重负。
“廖公公立此大功,救了多少人呢!”
廖堂得意洋洋。
“廖某不无微功,可还是葛儿小公公的功劳更大哩。”
葛儿跟随廖堂带着几个听差离开钟鼓司,潘干追上来,拦住廖堂。
“恭喜老廖,看来你要让万岁爷宠上几天了。”
廖堂刚让他讥刺过,心里有点芥蒂,没好气说:
“万岁爷给的恩典,关你屁事!”
“我知道你为何不高兴,不说也罢,谈正经的。趁着万岁爷高兴,咱也该发一笔了。你没见万岁爷前一阵子对西苑的豹子十分兴趣?”
“你小子有没有良心?万岁爷这几天烦得很,不想办法逗他开心,就想自己发财!”
“你说的是正理,也是我等份内的事。倘若既哄万岁爷开心,又赚点钱,何乐不为?咱不赚,照样落入别人的腰包里。前回万岁爷喜欢驯鹰,刘瑾那家伙就弄个鹰场,做好多人情不说,还大大发一笔,我就不信你小子不眼红。”
廖堂心里一动。
“你想弄个豹场不成?”
“咱脑袋瓜没有刘老西儿反应快,可也不致于像他那样小家子气,要就搞大的,干脆说服万岁爷派人到边境捕豹,边境的豹子有野性,万岁爷必定喜欢……”
廖堂眼珠儿转了转。
“你的意思是趁机敲边将的竹杠?”
“人都说老廖鬼精灵,果然没有错。边将有的是银子,出手也大方,这机会不要再落到别人手中了!”
“这主意不坏,有财大家发,不管咱俩谁讨到这份差事,都要平分才好。我侄儿廖鹏在锦衣卫,混得没三没二的,到时候他是不能少的,你派什么人自己拿主意。咱们都找机会向万岁爷提这事吧。”
葛儿跟随廖堂带着听差离开钟鼓司,他对廖堂存有余怕,廖堂问话,他往往答非所问。
可廖堂更怕他,处处都陪着小心。
这么一来,葛儿反而不习惯,两人总说不到一块儿。
沿着护城河朝南走,天色渐暗,小雨还淅淅洒洒下个不停,落在身上凉丝丝的。
经过澡堂,老远就见河柳下垂手恭立一人。走近一看,竟是道士,葛儿心里暗暗惊讶。
道士头戴竹冠,身穿道袍,腰间悬挂一把竹剑,想必是装神弄鬼用的。
虽然一付恭谨模样,倒也有几分道貌岸然。一见廖堂等人走近,道士忙趋上前稽首。
道士招呼道:“廖公公近来可好?”
不待廖堂回答,就拉起葛儿的手啧啧称奇:
“这位小公公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架儿又是上乘的贵质……”
廖堂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张道士,你回龙虎山捏泥丸蒙人挣银子,这儿是紫禁城,用不着你来施舍迷魂汤!”
张道士也不恼,依然满面谄笑道:
“贫道觉得小公公生得好,哪得罪廖公公?”
廖堂扯着葛儿往前走,嘴里说:
“谁不知道你张大天师惯会装神弄鬼!葛儿,咱走,别理会他。”
离开张道士,廖堂叹道:
“万岁爷难啊,谁都想要从他身上得恩泽,哪有那么多恩泽呢?”
“万岁爷也烦恼吗?”
廖堂像看怪物似地看了看葛儿。
“你刚入宫,哪知道万岁爷的苦哩!万岁爷这几天烦得谁都不见,走到哪儿也不让人跟着,你说万岁爷心里有多少苦呢。”
葛儿以为皇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心里断没有一丝烦恼的,不觉听得发呆。
廖堂似乎想要讨好葛儿,接着说:
“皇亲国戚向他要好处,开口就是要银子要土地,谁将国家大事装在心里哩?荣王府连国家的牧地也想要,国舅爷庆云候和寿宁候一家伙奏讨残盐一百八十万引。盐税可占着国家收入的一大半呀。左班官也不是好东西,动不动就抬出两份诏书来逼万岁爷,什么监守中官超员啦,传奉官没有革除啦,四卫勇士吃空饷啦,皇庄校尉扰民啦,户部没有银子啦。这回又说万岁爷不理朝政,谁都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叫万岁爷如何理呢。想当初万岁爷在东宫时,每天快快活活,何曾受过这么多鸟气。”
在光禄寺附近,一个身披着大红袈裟的老和尚低头合掌,胸前飘着一部花白胡须,犹如入定一般戳在那儿,雨打在他的光头上,点点水珠儿在黯淡的天光下隐约可见。
老和尚虽然在忘我境地,然而道行高深,廖堂一行人才走近,他就矍然睁开眼睛,唱一声佛号道:
“贫僧有礼了。”
“老秃驴,你不打坐修禅,站在雨中做什么?”
老和尚也不恼,和颜悦色说:
“廖施主出宫办差,能否捎带贫僧出去走走?”
“下回吧。”
离开和尚,葛儿忍不住问:
“紫禁城里怎会有道士和尚呢?”
“万岁爷要学孟尝君呢,身边江湖侠客、和尚道人、街头混混、鸡鸣狗盗之流一样不缺。”
“他们在紫禁城里,平时都干什么?”
“干什么?陪万岁爷玩嘛,要不左班官也不会老谏万岁爷不务政事了。这几天万岁爷心里烦,不见他们,你没见他们一个个如丧考妣,急着抱你的大腿吗?”
“他们又不认得我。”
廖堂酸溜溜说:
“别说你让万岁爷宠了这半天,就是万岁爷跟谁说过一句亲切的话,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些人能混到万岁爷身边岂是简单角色,他们耳目精灵,善于钻营,哪样不比人高出一筹?”
说话间走到东华门,只见暮色中二三十人站在石桥旁边,见廖堂一行人,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这些人果然服色各异,既不像内官,也不像侍卫,倒像街头小混混。葛儿惊讶不已。
廖堂对他们还算客气。
“弟兄们的意思我都明白,这趟差事没有好处捞,想跟葛儿公公套近乎,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廖公公果然洞察幽冥,兄弟们凑份子,想请两位公公出去耍一耍。”
“等葛儿公公告假,我来招呼各位吧。这回奉皇上密旨,不便耽搁,告辞了。”
在城门验了牙牌,一行人走出东华门。
“都看见了吗?瞧这些人急成啥样子。不过有比他们更急的,葛儿公公这次立下大功,若不是你让皇上开心,多少人得倒霉,没准连内外相爷都得挨罚。”
葛儿吓一跳。
“我啥也没做呀。”
“让万岁爷龙颜一笑,就是天大功劳了。宫里头成千上万的宫娥内官,每人让万岁爷乐一瞬间,万岁爷能有烦恼吗?何况这回不一样。”
“老爷说的,葛儿承受不起。”
“万岁爷该大婚了,选好的秀女都在元辉殿等待万岁爷钦点,万岁爷心里烦,耽搁几个月了。内外大臣急得火烧屁股,太后娘娘严旨,再拖下去要严办负责的各级官员。因为你的缘故,万岁爷总算同意择日钦点,这不是天大的功劳吗?”
葛儿似信非信,一行人上马向东而去。
有个当差问廖堂:“爷,去哪儿办差?”
“清淡得很,有好处也没有福气消受。”
“难道逛窑子不成。”
廖堂哈哈一笑。
“也差不离。”
说话间到了皇甫坊,弃马走进胡同。
葛儿万万没有想到,廖堂竟来到教坊司衙门。
难道皇上的密旨,竟要来教坊司办差?
教坊司是管理乐户的衙门,也就是管理妓院和戏班子的官方部门。
主官奉銮是差点不入流的正九品小官,副官四人,韶舞、司乐各两人,都是从九品。
这五人俗称乌龟官,也有冠带。
只是见客不准作揖打拱,怕辱了别人的斯文。
其余跟别的衙门一样,公堂、公座、差役、刑杖和签牌一应俱全。
廖堂当先走进公堂,里头是一个司乐带着几个差役在值班,见闯进几个横冲直撞的内官,忙都站起来。
廖堂用马鞭敲了敲公座。
“臧贤那个乌龟官呢?”
司乐可不高兴地了。
“乌龟官难道不是朝廷的恩典?”
廖堂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
“王八蛋,你跟我横什么?让臧贤那混蛋惯坏了?”
司乐忙堆起笑脸说:
“哪敢呢?只是公公您气量大,对人好,才敢跟您老说笑呢。”
“这两句还像一点人话,别看你们头儿结交的都是公卿权贵,我让他说三他还不敢道四哩。”
“那还用说吗?公公找臧奉銮有何贵干?他刚去寿宁侯家喝酒,我差人叫他过来吧?”
“你小子还真会见风使舵,这趟没空跟他摆龙门阵,不用特意去叫他。你给我找一个绣球来,戏台上用的,我要全新的,有一点损破,仔细你的皮。”
司乐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拿绣球。
廖堂招呼葛儿和手下的当差都坐下。
他看了看公堂说:
“前年改变公厅大门,有个阴阳先生说这公厅能出好几条玉带。照臧贤这小子会折腾,没准让他说中了。你们说,为何公卿士大夫都肯给臧贤面子呢?”
有个当差的说:“人当上官,哪有不好色的?官越大越好色,臧奉銮以色贿人,谁肯拒之门外?”
“就你小子聪明,难道我不明白?你说,过去的乌龟官怎么做不到呢?”
“这就好比有人当上大官,有人当不上,并非每个人都是当官的料。”
“这话在理,当官不但要利用自身条件,还要利用本衙门的有利条件。看来世上并没有下等衙门,这么一个乌龟衙门,贱得不能再贱,在臧贤这小子手里照样大有作为。”
司乐取来绣球,用绸布仔细包着。廖堂回宫交差。
正德在宫中游荡一天,已在乾清宫歇下了。
廖堂将绣球交给随班太监,自回司礼监去了。
葛儿在左顺门让丘得叫住了。
葛儿问什么事,丘得的公鸭嗓子阴阳怪气说:
“该你知道的我会说清楚,不该你知道的,你别问,这一问,倒显得我不会办事。”
“日后还须公公指点。”
绕过乾清宫,两旁铜灯笼早已点亮了。灯光映射在泥泞的路面上显得色彩斑阑。
值班的长随一边走一边尖声喊叫:“小心火烛,插牢线香。”
一会儿右一会儿左,葛儿头都转昏了,才在一溜平屋前面停下脚步。
丘得叫葛儿在外头等着,便走进一间房子。
一会儿,他转出来传葛儿进去。
房间里灯火通明,有个五十上下的太监端坐在交椅上,葛儿进去时,他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活像庙里的泥塑。
这人有点发福,一张四方脸,两把淡而且长的斜拉眉毛,眯成两条长长缝儿的眼睛,闪烁着忽隐忽现的精光。上下嘴皮子搭在一块儿,也挤成一条缝儿。
葛儿愣在那儿,丘得推他一把说:
“给本司印公叩头!”
原来直殿监、钟鼓司和灵台的掌印太监只是名义上的,并不负责本衙门事务。
葛儿头回见到本司掌印太监刘瑾,心里打一激棱,忙趴在地上叩头。
刘瑾哼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房间静得只听到蜡烛燃烧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葛儿大气不敢出,一直感到浑身都酸麻了,好不容易听到刘瑾发话:
“往后,你在我这儿办差。”
刘瑾说罢,招呼丘得:
“到内宫一趟,将那瓶玫瑰露带上。”
刘瑾和丘得走后,葛儿见恭立在旁的另一个小内使惊喜看着他。
葛儿见他欲言又止,便问:
“这是什么地方?”
“这都不知道?刘印公的直房呀。你是葛儿吧?”
葛儿点了点头。
“印公叫我来干什么呢?”
“要你在他身边办差,这可是谁都想要的好差事。葛儿,以后请多关照。”
葛儿想到取绣球时那么多人急着奉承他,也不觉得他的话奇怪,倒是口音有点怪。
“你这口音,哪地方的?”
“我叫于经,是西域人。”
“难怪相貌也不一样。印公上哪儿去呢?”
于经示意葛儿小声点,又招呼他吃点心。
两人吃着点心,于经神密兮兮说:
“印公会他的‘菜户’呢。印公的‘菜户’可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美人呢。”
“‘菜户’是什么东西呢?”
“‘菜户’不是东西,是宫女。有头面的公公在宫里与宫女过日子,这宫女就是菜户。”
“我听人说,有头面的公公外头也娶老婆。”
“外头的老婆一辈子厮守,宫里头的菜户就难说了,所以才叫菜户嘛。”
“名字好难听,什么名字不好,偏叫菜户呢?”
“有头面的公公要值班,可直房不准升火做饭,就跟相好的宫女搭伙,叫菜户就是因为宫女能给个做菜吃饭的小地方。也有叫‘对食’的,那意思更容易明白。以前朝代叫‘对口’,他们不像咱们,而是连根切掉,跟女人的东西对在一块儿,就像两个口子。”
葛儿似懂非懂。
“于大哥懂得真多。”
于经嘿嘿一笑。
“西域人不像中土一本正经,我们公开研讨房中术。不瞒葛儿,我从小就跟师父学房中术。后来在边境被中土坏人抓住,弄残身子送进宫中卖钱。”
“印公找他菜户吃饭吗?”
“当然。有的不单为着吃饭,也有感情的。御马监宁印公有个菜户,死掉好几年了,宁印公还深深眷念。在大相国寺竖个牌位,每年忌日祭拜,哭得好惨呢。”
两人闲话一阵子,葛儿问:
“印公让我做什么呢?我可是学艺班学艺的。”
“你还想学艺?若非别人惹不起刘印公,多少头面公公想要你呢,万岁爷宠爱过你啊。”
“这有什么相干呢?”
“怎么没有相干?有你在身边,就跟万岁爷多一个关系,你现在非常值钱了。”
葛儿想想这一天好比做梦,每一件事都不像是真的,他甚至怀疑与于经说话当儿,仍在梦中。
于经这么一说,倒有点真实了。
刘瑾大半夜才回来,葛儿歪在床上迷糊睡着了。
丘得打算服侍刘瑾睡下,刘瑾告诉他:
“往后,这事让葛儿来办吧。”
丘得阴着脸叫醒葛儿,带他进入内室,教他服侍刘瑾就寝。
刘瑾上床后,将他的帽服用一条带子串好,搁在随手可及的地方,名叫“一条莲”。
在他的床边放一根铜箍竹棒,一旦皇帝那儿传来警报,能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提着竹棒前去护驾。
就这样,进宫没几天的葛儿在刘瑾身边管衣帽,算是他最亲密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