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炽热的日头如一个大火球,将青石板晒得滚烫,莫远山的脚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炙热,他跟着牟勇穿过城隍庙外的染坊。
眼前,蓝靛布匹在竹竿上随风翻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那色彩浓郁而深邃,如同无数面被揉皱的旗帜在风中狂舞。
他忍不住伸手,手指摩挲着衣兜里皱巴巴的儿童涂鸦,那纸张粗糙的触感传来,而那些歪歪扭扭的扫帚仿佛带着尖锐的芒刺,扎在他心口。
\"莫同志,槐树村到了。\"小战士清脆的提醒声在耳边响起,让他从沉思中回神。
抬眼望去,村口石磨旁几个纳鞋底的妇人原本欢快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挎着竹篮,脚步匆匆地低头往巷子里钻,那鞋底与青石板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宣传队支起的竹竿上,前日刚张贴的\"军民鱼水情\"布告被撕去半边,残留的浆糊印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活像道丑陋的伤疤。
莫远山蹲下身子,手触碰到地面的温热,发现碎纸堆里混着几片黄符纸,那黄符纸的颜色鲜艳夺目,朱砂画的钟馗捉鬼图正踩在他油印的工农兵画像上。
\"老乡,我们是......\"
\"家里灶上还炖着猪食!\"抱着孩子的农妇慌慌张张关上门,“砰”的一声,门缝里飘出句带着哭腔的碎语,“不是说戴斗笠的都是拍花子的么......”
牟勇突然拽着他往草垛后闪。
三个扛着锄头的汉子从祠堂转出来,锄头与地面碰撞发出“哐当”声,领头那个络腮胡正晃着张泛黄的告示,大声叫嚷着:\"城隍爷托梦说,戴蓝袖章的要收童子血祭河神!\"油墨未干的传单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光泽,莫远山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凉意涌上心头——这分明是日军印刷所特制的防潮油墨。
敌人之所以选择槐树村,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重要的宣传据点,一旦破坏宣传队的形象,就能在更大范围内影响民众对我方的信任,进而阻碍我方的工作推进。
当夜借宿在村公所,莫远山坐在桌前,眼睛直直地盯着煤油灯下那叠收缴的传单。
窗外的蛙鸣尖锐刺耳,吵得他心烦意乱,他的思绪飘回到三个月前在赵家庄教孩子们唱《松花江上》时,满场红扑扑的小脸跟着节拍晃动,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还往他口袋里塞了把炒南瓜子,那瓜子淡淡的香气似乎还残留在鼻尖。
\"啪!\"灯花爆开的声响惊得他手抖,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影。
宣传队连夜赶制的识字课本还摊在桌上,扉页插画里握镰刀的农民笑得憨厚,此刻那笑容在摇曳的光晕里竟显出几分讥诮。
晨雾未散时,莫远山独自绕到村西头井台。
潮湿的雾气打湿了他的衣衫,带来丝丝凉意。
青苔斑驳的石栏上留着新鲜抓痕,他伸手触摸,那粗糙的痕迹在指尖划过,半截麻绳还拴着个豁口陶罐。
他探身朝幽深的井底望去,水面倒影突然被搅碎——七八个装满传言的陶罐正在井底泛着冷光,罐口封着的红布条在水中微微晃动,像毒蛇吐着信子。
\"莫同志!\"染坊学徒阿旺气喘吁吁跑来,裤脚沾着靛蓝染料,那染料的颜色浓郁得如同深邃的夜空。
“昨夜有人往染缸投了东西!”少年摊开掌心,几片未化尽的胶片残骸闪着金属光泽,莫远山摸出怀里的铜箔樱花一比对,断裂的锯齿严丝合缝。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莫远山蹲在染坊后院翻检废料堆。
腐草气息越发浓烈,直往鼻子里钻,忽然有张泛黄的契约纸被风卷到他靴边,上面\"慰安所\"三个字被虫蛀得支离破碎。
莫远山心里思索着,敌人利用这种慰安所相关的碎纸来污蔑宣传队,就是想破坏军民之间的信任,让民众对宣传队产生恐惧和厌恶,进而达到他们破坏我方宣传工作的目的。
他皱着眉头,顺着墙根继续查看,心里满是疑惑与警惕,忽然发现墙根鼠洞里塞着捆用红绳系住的旧报纸,头条新闻标题赫然是\"某宣传员诱拐孩童未遂\"。
\"莫同志!\"老村长的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磕得火星四溅,那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祠堂后墙......”老人话没说完,莫远山已经冲了出去。
斑驳的灰墙上新刷的标语还在往下滴石灰水,“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清晰,斗大的\"减租减息\"被改成了\"减寿减丁\",刷柄扔在墙根,末端刻着菊花纹。
暮色降临时,莫远山在染坊阁楼发现半本被虫蛀的族谱。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银光的赛璐珞片,对着油灯能瞧见微型底片上的日文批注:文化剿灭计划第七号指令——以民俗反制现代性叙事。
阁楼木窗\"吱呀\"一声,牟勇翻进来时带落几片瓦当:\"查清了,二十处暗桩对应二十节气,每个印刷所启用时都会在对应村落......\"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铜锣声打断。
染坊外火把晃动,火光在夜风中跳跃,有人扯着嗓子喊:\"城隍爷显灵啦!
石碑渗出血字了!\"莫远山抓起望远镜冲下楼,只见村口古槐下的赑屃石碑正在月光下渗着暗红液滴,那暗红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围观人群里有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正指着碑文惊呼:\"看看!
'宣传队里有妖人'!\"
石碑表面凝结的水珠忽然折射出七彩光晕,莫远山嗅到风中飘来刺鼻的化学药剂味。
他挤进人群时,注意到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妇人始终没抬头,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黄铜十字架,而那十字架的样式,与贺家屯教堂尖顶的装饰如出一辙。
月光在石碑表面凝成银霜,莫远山指尖抚过赑屃碑额,那冰凉的触感传来,暗红液体在指腹搓开竟带着硫磺气息。
人群推搡间,那个摩挲十字架的老妇人突然栽倒,怀里的黄铜十字架\"当啷\"滚到青石板上。
\"要出人命啦!\"戴瓜皮帽的老头尖着嗓子往后缩,火把光影里,莫远山分明看见老妇人冲自己眨了眨眼。
就在他正要俯身搀扶时,祠堂方向忽然传来清越的钟声——是村小学那口光绪年的青铜钟。
人群中原本的嘈杂声瞬间小了下来,大家都下意识地朝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莫远山心中涌起一股期待,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贺教师握着钟锤的身影在月下显得格外清癯,靛青长衫被夜风鼓起如展翅的鹤。
二十七个日夜,这钟声曾唤回山洪中逃散的孩童,此刻又压住了躁动的人群。
\"父老们可还记得丁巳年大旱?\"贺教师的声音像山涧水漫过卵石,“当时祈雨的道士说要用童女祭龙王,是谁带着大家掘开地主家的储水窖?”
石磨旁的老汉手中火把晃了晃:\"是...是贺先生您爹......\"
\"那道士袖中藏着西洋怀表,表链上刻着菊花纹。\"贺教师弯腰拾起十字架,铜锈斑驳的底座露出半枚暗刻的菊徽,\"就像这个。\"
莫远山趁机举起化学试纸,碑面渗出的液体瞬间将试纸染成靛蓝色。
人群响起抽气声,几个胆大的后生凑近细看,忽然指着老槐树下的石臼叫起来:\"这不是当年祈雨用的圣水坛?\"
月光斜照石臼深处,未化尽的晶体闪着诡异幽光。
染坊学徒阿旺突然挤到前面,指着臼底喊:\"昨夜三更天,我瞧见跛脚张往这里撒东西!
他裤管还沾着蓝靛膏呢!\"
\"跛脚张不是上月被征去修炮楼的?\"纳鞋底的妇人突然扯开嗓子,\"前日我见他婆娘戴着银丁香耳坠!\"
莫远山与贺教师交换眼神,从文件袋抽出赛璐珞底片:\"乡亲们对着月光看,这底片上的日文写的是'利用民俗符号反制赤色宣传'。\"胶片在火把下翻转,原本空白的角落显出血红菊纹。
人群突然分开,先前躲闪的农妇抱着孩子冲出来,掏出手绢包着的碎瓷片:\"宣传队来之前,有人往我家水缸扔了这个!\"瓷片拼凑出半幅送子观音,莲座下却藏着穿和服的妖娆女子。
\"是慰安所的宣传画!\"牟勇突然用刺刀挑开染坊门帘,二十个贴着黄符的陶罐整整齐齐码在染布后,每个罐口都塞着折成菊花状的红色传单。
贺教师突然解开长衫,露出脊背狰狞的鞭痕:\"当年我在奉天教书,日本人逼我教孩子们唱《君之代》,我不肯,他们就用烙铁烫这些菊花纹。\"他转身时,月光照亮伤痕中央的十字形印记,竟与老妇人的铜十字架完全吻合。
人群突然寂静,戴瓜皮帽的老头颤巍巍跪下:\"贺先生,我们糊涂啊......\"
黎明前的露水打湿了莫远山的蓝布衫,那冰凉的湿润感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望着重新张贴的布告有些出神。
染坊的布匹在晨风中舒展,发出轻柔的“沙沙”声,阿旺带着十几个青年正用靛蓝染料在粗麻布上画抗日漫画。
忽然有细碎脚步声传来,先前躲闪的农妇塞给他个粗布包,里面是二十双纳着\"驱寇\"字样的千层底布鞋。
\"莫同志,\"贺教师擦拭着铜十字架走来,\"祠堂梁柱上发现些有趣的东西。\"他指尖沾着新鲜蛛丝,木梁缝隙里隐约可见半张泛黄的戏单,上面用朱砂勾着《钟馗嫁妹》的戏名。
染缸突然冒起古怪的泡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牟勇从缸底捞起个密封铜管。
莫远山用镊子夹出浸湿的纸条,褪色字迹渐渐显形:\"文化剿灭计划第八号指令:激活梨园暗线......\"
学堂方向传来孩童清亮的读书声,贺教师望着炊烟升起的村落,将铜十字架轻轻按在祠堂砖缝里。
晨光中,十字架投下的阴影恰好指向百里外的青石镇——那里有座百年戏楼,当家花旦郑老板的胭脂盒上,永远描着朵带露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