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62年11月
北京木樨地 中央政法干校
一天,吃过早饭,于老头把他叫到办公室,很严肃地说:“田之雄同志,现在交给你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我发现了一个十分可疑的人,但没有确实证据,我没法向组织汇报。这个人今天可能有异常举动,我今天上午有个重要的会议走不开,你去帮我盯住他。记住,不要惊动他,只盯住,把他什么时候到过什么地方与什么人接触过,都一一记下来交给我。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田之雄朗声回答,心里却对一本正经的老于头暗自发笑:不就是测验一下我的跟踪技术吗?用的着这么郑重其事吗?
“这是那个人的照片,你看清楚了,不能拿走。”于鼎递给他一张照片,“这个人大约半小时后可能会经过学校门口的桥北头,你要做些准备,提前去熟悉地形,然后盯上他。”
“他穿什么衣服?”田之雄问。
老于头一瞪眼:“我怎么知道他今天换什么衣服,看照片认人!”
田之雄忙应声而去。
田之雄常跟着老于头晚饭后在小河边散步,对校门口一带挺熟悉。河的两边各有一条路,校门正对着小桥,穿过小桥一直走就可以到长安街。地形很简单,就是行人少,容易被发现,他毕竟当了十来年侦察员,这点事儿难不住他。
他特意戴了顶鸭舌帽,穿了一件长风衣,这样可以把风衣领子竖起来,不让跟踪对象看清他的脸。
他溜溜达达走过门口小桥,到桥北头的一个小卖店买了瓶瓷罐酸奶,慢慢地喝着,背对着小桥,借着小店侧开的玻璃窗反光观察着过往的行人。冰凉可口的酸奶让他想起了欧淑芬和儿子,出来学习都半个月了,要是阿芬在,她一定爱喝这种酸奶。
当他喝到第二瓶时,目标出现了!
是一个身穿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从桥那头走过来。田之雄等他走过二三十米才跟上去。他根据路经行人和树木的情况,灵活地掌握着与目标的距离。
那人一直向前走,到了长安街向右一拐,顺着人行道一直走到全国总工会大楼。田之雄借着路上进出车辆的掩护快走好几步,担心那人进了大楼就不好找了。那人果然进了大楼,可不到一分钟又出来了,张望了一下,继续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田之雄心里骂了句,丢你老母,还会反跟踪呢,幸亏我有准备。他看了一眼表,记下时间。
田之雄跟着一直到了西单路口,那人向左拐走过长安街,向西单方向走去。逛西单的人很多,田之雄不敢掉以轻心,他脱下帽子混在过马路的人群中,缩短距离跟紧目标。
只见那人走到一个修理钢笔的小窗口,与里面的人攀谈了几句,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交给了店主,又把店主交给他的一张小纸条塞进上衣兜,接着向前走去。田之雄不敢太接近,只是记下时间和店主的相貌,拔腿跟上那人。
那人进入西单百货大楼,直奔四楼的文体柜台,买了一大堆文具,吃力地拎着下了楼往回走。田之雄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有意识加快了脚步。
果然,那人往回走到西单路口的公共汽车站,坐上四路公共汽车。田之雄看着那人上了车,才从另一个车门挤上车,站在门口,用余光盯着那人,生怕那人突然半路下车。
还好,那人确在木樨地下了车,田之雄心里松了口气,从另一个门也跟着下了车,跟着那人一直回到学校。田之雄看着那人进了办公楼102房间,又补充整理了一下一路的跟踪记录,便美滋滋地上了三楼向于老头复命去了。
一进于老师办公室,除了熟悉的雪茄烟香气,他感到气氛不对。
于鼎黑着脸,一手夹着烟,一手里拿着张纸正在看。看见田之雄进来,头都没抬,说了声:“说说吧。”
田之雄胸有成竹地拿着记录一五一十地把跟踪过程描述了一遍。
于鼎:“完了?”
田之雄“就这些。”
于鼎一下把手里的那张纸扔给他,他诧异地从地下捡起一看,大吃一惊!那纸上记录的时间、地点、事情几乎跟他记录的一模一样。
“你在楼下整理记录的时候,人家就送上来了,好好看看。”于鼎嘲讽地说。
“老师,您不是让我…怎么…”田之雄像是被猛击一掌。
于鼎“呼”地站起来,恼怒地喊出来:“让你跟你就像个傻子似的跟啊!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呐?你这十几年侦察员怎么干的?知道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你脑后的眼睛呢?你凭什么认为敌人只有一个啊?夸你两句就骨头轻了?”
田之雄一声不敢吭,满脸羞愧。
于鼎语气和缓了一些:“那就是总务处一个普通的教工,没受过任何训练,他去西单买文具,我让他帮我修支钢笔。你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陈振忠没教过你跟踪技术吗?跟个人还反倒让别人跟了一路,毫无察觉!一个优秀的侦察员,要随时处于高度的警觉状态,脑后一定要长眼睛,尤其在敌后,每个汗毛孔都要打开,去听!去闻!去感觉!否则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于鼎缓了口气,“我逼你学习,要你考试,不是要你的分数,是教你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你不懂的知识;让你去跟踪别人,不是教你什么跟踪术,而是培养你时刻警觉的意识;给你讲情报分析案例,不是让你当分析员,而是培养你形成正确的分析判断思维方法。懂了吗?”
于鼎点起一支小雪茄,吐了口烟接着说:“何况,高手的跟踪,绝不是简单粗暴的尾随,甚至根本就不会跟着,他会在无形中掌握对象的行踪。单凭一个人,任你如何乔装打扮,都不可能长时间跟踪一个有经验的对象而不暴露。”
“再给你一个机会。”于鼎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火车票扔在桌上:“把你身上的工作证、钱、粮票什么的统统掏出来,什么都不许带。下午的车,到了郑州以后在这张票上盖个火车站的章子,然后自己想办法回来。记住,来回总共24个小时,一分钟不许超。超过了,你就别叫我师父。还有,我会找人盯住你,但他不知道你的目的地,你要甩掉他,然后完成任务在规定时间内返回向我报到。”
田之雄第一次接受这么具有挑战性的任务考核,加上于老头刚才一通训,激发了他心底不服输的倔劲,既羞愧又兴奋,满脸通红,心底暗暗下决心扳回一城。
田之雄午饭吃得心不在焉,想着上午自己的低级失误和老师的痛斥,下决心扳回一城。他心里盘算着,北京到郑州将近700公里距离,按照特快列车平均80公里\/小时的速度,不到10个小时就可以到;即使回程只坐上60公里时速的直快列车,在郑州也可以有2-3小时时间逗留,足够想办法。至于那个尾巴,总是个麻烦,他决定不到郑州就把他甩掉。
当他拎着一个大包,坐上前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时,明显感觉到有双眼睛多次有意无意地看了他几次。当他突然回头看时,却没有看出谁有异常。他心里留意记住几个怀疑对象的特征,若无其事地下了车。
候车室人很多,有好几趟列车的乘客都在一起候车。田之雄决定利用机会先找出尾巴,然后再伺机甩掉。他故意排在开往青岛的特快列车的队伍里,这趟车与他所乘坐的那趟开车时间只早6分钟,检票时间差不多,检票口只相隔一个,只是检完票后进去的站台不一样,一个是6站台,一个是8站台。
他心里暗笑,小子,我先跟你玩玩。开始检票了,人流缓慢地流入检票口。田之雄排在队伍最后,等到了检票口,他停下脚步假装等人,焦急地向后张望。旁边开往郑州的列车也开始检票了,他仍然东张西望。直到检票的北京大姐冲他嚷嚷,要关闸了,他才迅速跑进去,弄得检票员连车票都没看清就让他冲了进去。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的年轻人,拎着个人造革提包,也从座椅上冲到检票口。等他快步走到下站台的台阶时,却看见空空的台阶上田之雄正看着他笑。田之雄走上台阶走回通往6站台的通道,经过他身边时,甚至笑嘻嘻地说了声:“还有六分多钟。”把那人气得狠狠跺了一下脚。
列车开动了,田之雄舒舒服服坐在硬座车厢,笑着看着站在车厢连接处的那个年轻人。车厢满员,那年轻人上车补了张站票,看见田之雄不怀好意地嬉笑,掏出根烟点上,双手抱在胸前,冲他的方向挑衅地吐了口烟,那意思分明是:被你发现又怎样,反正老子盯死你了。
田之雄干脆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怎么甩掉这个尾巴。
车到石家庄,他假装下车买吃的,在站台上的小摊前东问西问,眼睛余光却见那个年轻人站在车厢门口笑。他恍然:妈的,让他识破了,一定是老于头告诉他我身无分文。他灰溜溜地回到车上,心里发着狠:小子,老子一定让你吃点苦头。
石家庄是大站,下车的人多,停车时间有五分钟。田之雄拿着行李早早站在车门口装出一副到站下车的模样,车一停便随着人流走向出口。他瞟了一眼跟上来的年轻人,径直走向站台上一个铁路警察,指着年轻人说了些什么。那民警上前拦住年轻人,那年轻人一边掏出证件向民警解释,一边张望寻找着田之雄。田之雄趁机从纷乱的人群中从另一节车厢回到列车。等列车开动,看着那年轻人还在站台上费劲地向民警解释他不是小偷,田之雄站在车门后示威性地挥挥手道别,气得那年轻人又是跺脚又是指着他骂。
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顺利。田之雄心里早有计划,美美地睡了一觉后,到达郑州。
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里,他仔细观察着候车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两个一伙儿的目标。
这两人没有行李,四处张望,发现有打盹的旅客,就靠过去。一个坐在目标身旁,趁人不注意,下手扒窃钱包,得手后迅速递给另一个掩护的同伙,同伙拿了赃物便马上离开。下手扒窃的家伙则会待一会才起身,到站外与同伙分赃,并把空钱包扔掉。这样,即便受害人有察觉,也会因为没有证据而无可奈何。
田之雄用眼睛的余光目睹了两人扒窃的全过程,在他们往站外走时跟了上去,等分赃的时候把他们当场抓获,并押送车站派出所,得到派出所民警的热情称赞和亲切接待,不仅给他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还主动出具了一份盖了公章的证明,证明中央政法干校田之雄同志,在出差途中,勇敢抓获偷窃分子,但不慎遗失车票及工作证,请列车长协助乘车为盼。凭此证明,他搭上当晚的特快列车,躺在列车员的卧铺车厢,舒舒服服地在规定时间内回到北京。
当他回到学校向于老师复命时,于鼎面无表情只“嗯”了一声,仿佛这事儿天经地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