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1963年6月5日
台北士林 “国防部情报局”
叶翔坐在办公桌后审看着一叠稿子，偶尔仰起头思考片刻，用红色铅笔在稿子上做个记号。这是局里的秀才们刚刚完成的他准备在所谓九全大会上的讲话稿。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他轻轻翻动稿纸的沙沙声，对面身板笔直地坐着两名执笔人，大气不出，眼眉低垂，却用余光留意着局长的表情，生怕局长有所不满。
叶翔终于看完了，他把铅笔插回笔筒，说了句：“写得不错。”
对面的两个秀才表情明显地松弛下来，“但是…”，叶翔话音一转，两人又紧张地挺直了腰板。
“但是，还要继续修改，第一，要增加上级指示的篇幅；你们回去查一下自1950年以来对情报工作的指示，一定要引用原话。第二、要以上次大会以来的重要文告和文章的主旨为精神。第三、要充分展示这几年来情报局所取得的工作成绩。嗯，具体数据你们可以找局史陈列室和总务处查，他们正在筹办‘展览会’。另外，还要预留一段，就在大会举行期间，我局的数支队伍将会执行特别任务，有望取得重要战果……”两个秀才同时埋头紧张地记录着。
秘书快步走进来，“局长，香港发来的加急密电！”说罢，将一个绒面蓝色文件夹呈给叶翔。两位秀才起身欲回避，叶翔招招手：“坐，坐，我还没讲完呢。”
叶翔打开文件夹，电报是赵安国发来的，电告港府已结束调查，并向驻港机构发出照会，将于6月6日驱逐丁守拙等6人；6月8日驱逐莫之英等2人；另外两名被捕者因系香港居民，另行审谳定罪；所扣押的军火武器、特种器材予以收缴；部分房产、车辆及恒安贸易公司合法经营财产予以发还。
叶翔合上文件夹，问秘书：“沈副局长今天来了吗？”
“沈副局长正在办公室…。”秘书瞟了一眼两名秀才，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叶翔对两个秀才说：“好吧，今天先到这里，我刚才讲的几条是要重点强调的纲要，具体文字修饰是你们的事，你们刚才都记下来了吧？”
“记下来了。”
“继续修改，精益求精，八月份以前定稿。原稿留在我这里，我拿去给沈副局长看看。”
两人起立敬礼：“是！”
“回来！”
两人转身立正盯着叶翔。
“上次大会我记得是1957年10月份开的吧。”
“是，局座！”
“嗯，你们根据这六年来的工作成就取一个响亮而贴切的标题。嗯，就这样。”
“是！”
叶翔拿着文件夹和讲话稿走进沈岳的办公室。一进门，便吃了一惊，沈岳正在翻检东西，办公室里像是要搬家一样，桌上堆满了书籍、文件、办公用品，一旁还有两个勤务兵在装箱打包。
“老沈，你这是？”
沈岳抬起头：“局座，快请进。”随即挥了挥手打发两个勤务兵出去。
十几天不见沈岳，原来高耸的颧骨显得更突出了，叶翔看着不免有些心酸。
沈岳从纸箱里翻找出个茶叶罐，泡好两杯茶，坐在与叶翔相对的沙发上，一脸严肃说“我已经递交了正式辞呈，解职命令很快就会下来。”
“老兄，你这是何苦呢？”
“我不能等到解职命令下达了，再来灰溜溜地收拾东西。”
“咳，不是，我不是说你收拾东西，我是说你做什么非主动辞职不可呢？上级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啊。”
“上级交付的重托我没有完成，理应主动承担责任。”沈岳举起手掌：“局座，你不必多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难道没有慰留你吗？”
“起先确有慰留之意的，见我去意已决，也就点头了。”
叶翔无奈地说：“既然上峰都点头了，我也没话说了。可咱们两人搭档这么长时间，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先跟我打个招呼呢？我可以去再跟上峰争取一下啊，这下倒像是我们情报局把责任都归到你老兄头上了。”
沈岳忙解释：“叶局长啊，之所以没提前先跟你说，就是怕你为我到上峰那里去挽留我啊。其实，我辞职的初衷很简单，我是第一责任人，犯了错误就要承担责任，没什么好说的。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不想让其他单位看咱们的笑话，这样才能保全局里的正常工作啊。”
叶翔有些伤感，原先对沈岳的戒备之心也烟消云散，但他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想法，毕竟沈岳很强的工作能力，在现在的各情报机构中无出其右，与他搭档也算默契，真要换个人来还不一合作得来呢。
他语气沉重地说：“老沈，你就这么离开情报局了？没有一丝留恋？”
沈岳感叹一声：“唉！怎么会不留恋呢？从1933年我入行到现在，从军统到保密局，从调查局又回到情报局，我一生最好的三十年全部贡献在这里了。都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坐的时间够久了，但愿等我走后同仁们能念我的好，你老兄也能找个更好的副手辅佐你。”
叶翔用手拍了拍手里的文件夹，摇摇头：“我是真不想你走，知音难觅啊！这些年来我都习惯了，一碰到难题，第一个就想找你商量。”
沈岳接过文件夹，先看了眼电文，又草草翻阅了一下讲话稿，说到：“老叶啊，这么多年我们俩天天忙于工作，很少交心倾谈，今天我说句心里话吧。”他拿着讲话稿抖了抖，“这是难得的殊荣，你老兄可要把握住这次代表大会的这个机遇啊！”
叶翔有些感动：“是啊，咱俩今天就说点心里话，这个讲话你也帮着改改。香港那边被拘押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香港站重建迫在眉睫，老沈你是不是把这个事料理完了再走？”
沈岳漠然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说计划失败的事情也不是几天能查清的，不过，我敢断定，这里面主要原因就是内鬼。”
叶翔字斟句酌：“我的想法是，作为一个秘密的专案，抽调专人组成一个专案组，每个站组、每个细节都要筛一遍，魔鬼往往隐藏在细节之中，这样既不影响大会前的大好形势，又不会影响士气。另外，我准备运用卧底，从其内部倒查，总能查到蛛丝马迹的。”
沈岳点点头，反问到：“老叶，刚才你说到交心，你跟我说句交心的话。以前的事咱们都心知肚明就不说了，来台后，我们进行了机构重整，可为什么我们与对手交手还是屡屡受挫呢，不仅我们原先布置的网络像雪崩一样覆灭，外派的情工和小股武装也往往一去就如泥牛入海，连这次计划这样策划周密、保密程度极高的专案也全盘被他们掌握，这里面难道没有些规律性的东西吗？”
叶翔沉吟了一下：“你老兄提了一个大题目哇，但不是一句答案回答得了的。比如，我们在撤退前布置了那么多潜伏网络和站组，之所以遭遇雪崩式的溃败，完全是因为当年老板因空难突然遇难，局里陷入三方内斗，根本无法对潜伏人员进行系统的强化培训，各省区站组就胡乱搜罗些地痞、地主之类的来凑数，往往一人被捕便全盘供出，很容易被一网打尽。相反，我们精心布置的独立干员就坚强多了。至于你刚才说到的近些年我们工作屡屡受挫，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内部。情报战线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有胜负是再正常不过的，我们也不是一败涂地啊，还是屡有斩获的，比如前几年的几个案子，办得还是很漂亮的嘛。”
沈岳的表情表明他并不赞成叶翔的观点，但碍于叶翔提到了他的得意之作，也就不好说什么。
叶翔反问到：“以老兄高见，你怎么看？
“信念！”沈之岳简短有力地说了两个字。
“信念？”
“对，信念！老叶，你可别小看这两个字，信念后面代表着组织严密、牺牲精神、理想、信心、奉献、忍耐力等等一系列精神层面的东西，对手恰恰是在这两个字上远胜于我们……”
沈岳看了看叶翔微微翘起的嘴角，知道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便住了嘴。
叶翔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接下来老兄作何打算啊？”
“先休息一段吧，这么多年我还没有休过一天假呢。”
“工作上呢，无论经验还是精力老沈你可是正当年啊。”
沈岳没有正面回答，却说道：“这些天闲下来我想了许多，我总觉得情报系统弄出再大的动静于全局来说也是小打小闹，比如，我们屡屡派出队伍袭扰，除了损失更多的忠诚干员之外，无关宏旨。就算我们的那个计划成功了，难道就能一举实现我们的最终目的？笑话！”
叶翔很不以为然：“你老兄太悲观了吧，这些话在这儿说说就算了，千万别对旁人说。香港站受挫了，我已命澳门站加大动作，这几天就会有消息。”
沈岳不以为然的说：“旁人？我跟上峰也这么说。”
“那依你老沈的高见，前途何在？”
沈岳斩钉截铁地说：“搞经济！”
叶翔不太懂经济，更没搞过经济工作，但他明白，以这样一个资源匮乏的小岛，如果不仰赖外国强有力的援助，经济恐怕好不到哪儿去。就算一时经济繁荣，也无法实现国光计划的目标，更无法与对岸的经济规模相匹敌，因此很难苟同沈岳的观点，觉得这场谈话很难再继续下去了。他看了看表，站起身说：“老沈啊，我还有客人来。这样，你走之前我做东，把处以上干部集合起来，给你举办一个送行宴会。”
“千万别惊动大家，局里几个头头聚一下就好。”
当叶翔慢慢回到办公室坐到办公椅上，坐了许久，他才恍然觉出了沈岳的用心。情报系统上升空间太小，情报局长再往上，到头了也就是个副秘书长。而主动辞职尽可以体现他勇于承担责任的担当，给上面留下了好印象，更可借机在大会前跳出情报局系统，争取到更大的发展空间。以他沈岳的靠山和人脉，这以退为进的一步可真是妙招。
叶翔自以为摸准了脉，心里暗叹了一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