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正月初十,南平县同河镇林家村。
一座土墙灰瓦的院子里有几个小孩在跳绳,不时传来一阵阵嬉笑的声音。
“明扬哥,该我跳了,你来当桩子。”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传出来。
几乎是同时,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响起:“明玉,你上一把输了,说好我连跳两把的,你不能耍赖。”
另一个稍微大点的女孩子在中间说和:“好了好了,别吵。明扬,你已经连着跳两把了,该明玉了。”
“我不……我还要再来一把。”
“啪啪。”几个小孩儿正吵闹时,大门被拍响了,门外传来林母中气十足的声音:“明欢,快来开门。”
林明欢连忙跑去开门,明玉跟在她身后探出脑袋去看。寒风吹来,冻得她缩缩脖子。
“奶奶,你回来了。”林明欢看着奶奶旁边的陌生婆婆,有点紧张。
“奶奶。”明玉乖乖地喊了一声。
“嗯。你爸呢?回来了吗?”林母摸摸她的脑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招呼:“大嫂子,这是我家老二的女儿。”
林母身旁的老太太仔细看了眼明玉。皮肤白生生的,眼睛大,鼻梁高,唇红齿白,是个美人胚子。
又看了看在旁边站的明欢,她忍不住笑了:“妹子,你们家的孩子长得真不错。”
林明玉听她的话感觉很奇怪,又看她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瞧,吓得急忙跑进妈妈的房里。
她跑进屋里,飞快地爬上床,在她妈黄丽耳边说:“妈妈,奶奶带了个老婆婆回来。”
她妈黄丽前段时间刚给她生了个小妹妹,现在还没出月子。
黄丽不以为意,以为是来看望孩子的。解开孩子的小包被,打算换尿布,随口说道:“我知道了。妹妹尿尿了,你帮妈妈拿块干净的尿布来吧。”
明玉从床边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块尿布递给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来人打断了。
“老二家的,这是你林大娘。”林母和林大娘径直走了进来。
黄丽正在给孩子换尿布,见她们门也不敲就进来,眉头微微皱起。虽然心下不喜,但还是喊了一声:“林大娘,你坐。”
林母招呼着林大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又对黄丽说:“你林大娘来看看孩子。”
黄丽给明月换完尿布,正打算喂奶,看她们没有出去的意思,就问道:“妈,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要给孩子喂奶了。”
林母舔舔干巴巴的嘴唇,挤到她身边坐着:“你林大娘家里有两个哥哥,小的那个没生孩子,就想抱养一个。”
黄丽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右眼跳了几跳,看到一脸好奇的明玉,温声对她说:“明玉,妈妈和奶奶有点事要谈,你先出去找哥哥姐姐们玩儿啊。”
明玉看着奶奶和陌生婆婆一副欢喜的样子,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慢吞吞地出了房门。
等明玉出了门,听到门外传来大嫂家明欢的声音,知道女儿和他们一起玩去了,这才怒视林母:“妈,你什么意思?”
林母皱了皱眉头:“老二没和你说吗?你林大娘家的条件很好,镇上有五间大房子,还做着小生意,不会亏待孩子的。”
黄丽只感觉一把火在心里烧:“你想把明月送人?”
林母撇撇嘴,心下不满,不是说了不要取名字嘛,自家又不养,取名字干啥呢!
林母语重心长劝告黄丽:“你们两个都有单位,按现在的政策只能生两个,你把她送走了还能再生一个。”
黄丽心里的火一阵一阵的往上窜,语气越发平静:“如果再生一个还是女儿呢?难道还要继续生下去?”
林母奇怪地瞪着她:“反正没有儿子不行,你什么时候生出儿子什么时候算完。”
黄丽冷笑一声:“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啊?还没有儿子不行?就你家里这几间烂瓦房,三个儿子结婚了还挤在一处住,生儿子又有什么用?”
林母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手指头指着黄丽抖个不停:“你……你说的什么话呢!你这是大逆不道。”
黄丽瞟了她一眼,对着林母开口:“当初我和宏明说只要明玉一个,你跳着脚不同意,说不管男女再多要一个,明玉以后有个伴。行,我们生,生出来是个女孩儿你就嫌弃了是吧!”
林母双手猛地一拍大腿,扯着嗓子喊:“村东头那家去年生了个女孩儿,他妈给扔了,今年就生了个儿子。我又不是他家那么恶毒的人,我没让你把小妮儿扔了,我还给她找了户好人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黄丽把床头边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到地上,“哗啦”一声,成功止住了林母的干嚎。
她柳眉倒竖,脸色铁青,一双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我说了我自己养,我不送人。你听懂了吗?”
林大娘看黄丽反应这么大,心里也不得劲了。不就一个丫头吗?第二年再生一个不就完了,这么吵吵嚷嚷的想干啥呢!
她平复了下心情,蹑手蹑脚地走到黄丽身边,好声好气的说着:“侄儿媳妇,你看现在政策这么严,养了小的肯定就不能再生了。我把孩子带走了你还能再生个儿子。”
她顿了顿,伸手摸了摸缝在裤子里的口袋,里面装着钱:“我不白要你家孩子,我给五千块的营养费。等她以后长大了,我镇上的房子也全都给她。”
她之前卖了两个孩子,也才值五千块钱。这一个女孩愿意给五千,已经是她最大的诚意了。
林母本就想把孩子送出去,好让老二两口子再生个儿子,现在听到五千块钱心里更急切了。
在九一年大山里的农村,五千块钱确实不是小数了,好多人家掏空了家底也没有五千块钱。
黄丽翻了翻眼皮,仔细把孩子的包被裹好,冷冷道:“我说了不可能。林大娘,你回去吧。”
林母着急了,她打算上手抱过孩子,可看着黄丽的样子又不敢,只能嘟囔道:“五千块钱呢!”
黄丽抱着明月,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林母,大有再说就闹个鱼死网破的气势。
她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供销社可是个紧俏的工作单位,哪个员工不是斜着眼看人的?哪个员工身上没点优越感?
林母对上她愤怒的眼神,心里就有了怯意,嘴唇蠕动两下,到底没敢再说什么出来。
这儿媳妇嘴巴是个厉害的,手段也厉害,把儿子管得跟孙子似的,她这个婆婆也招惹不起。
闹了这么一场,黄丽感到心很累,抱着孩子躺下,声音闷闷地:“你们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她在供销社工作,丈夫林宏明在镇上中学教书,两人工作都稳定,工资也还可以,能养活两个孩子。
林母这么闹,不就嫌弃明月是女孩吗?
她还嫌明月是个女儿呢,要不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少数民族,哪里还能生二胎?
再说现在生男生女不一样吗?
明家四个孩子除了老二林宏明有工作,就是老四林红玲这个女儿强一点,不知道他们嫌弃个什么劲?
黄丽在心里暗骂:“这老太太对自己的女儿心疼得很,到了孙女就看不上了?孙子孙女的又不跟她姓,她急个什么劲儿?”
林母瘪瘪嘴,老大一儿一女,老三俩儿子,连老四都有俩儿子。就老二家是俩闺女,没儿子以后可怎么办,这不绝后了嘛!
黄丽瞥见婆婆那神情,就知道她在腹诽什么。
她也不想理,还有几天就满月子了,到时候她就回镇上去住了,眼不见心不烦。
林大娘在旁边看了许久,知道这个孩子她是没办法带走了,只能一边可惜着一边往外走。
林母蔫蔫的把林大娘送出门,满口的埋怨:“你看我那个儿媳妇,一个丫头也舍不得,老二也不听话,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
林大娘瞅了瞅自己这个远房弟媳,也跟着叹口气。
她小儿子小时候出了点意外,丧失了生育能力,她说就养老大家的孩子吧,小儿媳又不愿意。
她打听到这个弟媳家里生了个女娃,听人说她家想要把小孩送走,她可是早就把钱准备好,坐了一多个小时的三轮车才到这里的。
原以为抱孩子是十拿九稳的事,哪知孩子她妈根本不清楚这事儿,反应这么大!
林大娘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心,刚刚她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娃,裹在包被里睡得特别香,白生生的胖乎乎的,一看就是聪明又健康。
孩子的爸妈长的好看,又有工作,大女儿长得那么漂亮,小的肯定也不差。
原本五分心动看到孩子后顿时变成了十分。
她看了看四周,正月的早上还冷着,没什么人。
冲林母挤挤眼,把人拉到墙角,轻声商量:“送孩子这事儿你家老二同意吗?只要他同意,你把孩子偷偷抱出来给我,我就把钱给你。”
大山里的中年妇女没什么文化,对法律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小时候见多了扔孩子的事,她们并不觉得把孩子送走是一件什么错事。
林母吞吞吐吐的不敢说话。
早前刚生下孩子的时候,她就和老二提过要把这个孩子送人,老二没同意。
今天带林大娘来家里,完全就是打着先斩后奏的主意,哪知黄丽也不同意。
她有些忧愁的望着天空,老二就俩闺女,还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嘲笑他们两口子呢!
明玉出门后和堂姐林明欢、堂哥林明扬玩了一会儿,想到家里的妈妈和妹妹就有些担心了,三个小孩呼啦啦的又都跑回家去。
刚准备进门,就看到奶奶和那个陌生婆婆在墙角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眼神特别奇怪。
三小孩屏住呼吸,悄咪咪地摸到转角处,听她们说话。
只听到“偷偷抱走”、“钱”这样的字眼传来,想到刚才在屋里她看妹妹的样子,明玉顿时大惊失色,难道她想偷走妹妹?
林明欢今年九岁了,懂事的早,也听到了陌生婆婆说的话,想到电视里说过的人贩子,也不禁害怕起来。
三个孩子呼啦一下就跑了,把正在墙角密谋事儿的两人吓了一跳。
明玉着急看妹妹,跑到床跟前还跌了一个跟头,顾不得疼立马爬起来。
黄丽急忙下床来扶她:“怎么了这是?”
明玉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妈,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妈妈,我听到那个林奶奶说……说要把妹妹偷偷抱走。”明玉哭的急了,还打了个嗝。
黄丽脸色沉了下来,自己都这么明确的拒绝了,她们还想偷偷抱走孩子?
这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林宏明的事。要真是这样,她就离婚,带着两个孩子过。
心里打定了主意,黄丽也不生气了。她哄了哄明玉,准备下床去煮碗汤圆吃。
刚穿好棉袄,林宏明的大嫂田小红就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碗糖水鸡蛋,径直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伸手去抱小奶娃:“刚刚的事明欢都告诉我了,妈她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见识,你可别放心上。”
黄丽给明玉喂了口鸡蛋,闻言便说道:“大嫂,我知道,等孩子满月了我们就回镇上去,免得在这里碍她的眼。”
田小红听这话说的有点冲,顿时不敢再劝了。
黄丽娘家条件不错,当初要不是和老二是高中同学,老二又下手得早,现在还不一定是谁家媳妇呢。
吃完一个鸡蛋,明玉靠近田小红,小声地问着:“大妈,那个婆婆是不是人贩子呀?”
田小红一愣,摸着明玉的脑袋说:“唔,不算人贩子。不过你们都离陌生人远一些。”
明玉眨巴着大眼睛,明白了。
大妈没说不是人贩子,只说不算人贩子,那不就还是人贩子嘛。
林大娘刚走出林家院子不久,就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上,左右脚一绊就摔倒了。
她灰头土脸的爬起来,一边揉腿一边吐唾沫:“呸,这该死的地儿真是克我!”
孩子没抱走,自己还摔了一跤,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