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什么?”
李不一满心的狐疑,摸不清这老头要说什么,却也如实答道:“逾儿不知。”
“是供先祖、我与儿孙们成长壮大的地方,但是……”无为道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也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囚笼。”
叹了口气,无为道人略微颤抖的腿停下了脚步,半坐倚靠在一块巨石上,双手撑着拐杖,看向旭日东升的方向。
云海之上无尽头。
“哎。”
无为道人再次叹了口气,眼里生出些莫名的神情。
记忆中,祖父是个性格刚烈、极度自负孤傲的人,叹气是绝对不可能的。
“幼时,体弱多病,与凡人无异。虽有灵根,却是伪灵根,年九十才步入练气十层。全靠父祖辈寻来的延寿灵果,至一百二十余岁,迟暮之年,将死之际堪堪筑基。取得一线生机。”
无为道人停顿了一下,似有不堪的回忆。
李不一静静在旁听着。
“修仙者,与人争,与天斗。从此心性大变,遂步入残酷的现世之争,为求的长生,逆天改命,不择手段,机关算尽,终在龄数三百结得金丹,至是欣喜狂傲。借家族之势,转修魔道,丧尽天良,致众叛亲离,虽数百年之后步入元婴,却为天道所不容,落下道伤。”
“偶有回想,悔恨不已。苦思数年,不堪折磨,终是自废修为,归于家族,以赎罪孽。”
“尔后,预感大限将至,遂履与少时好友约定,归葬于极地烈焰之地。长途跋涉十三年,受尽磨难,自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归于千里烈焰,倒也解脱。不曾想好友赠之宝物,肉身毁,却让魂未灭,在三千烈焰中煎熬百年之久,日日受那烈焰炙烤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差错之下吞噬烈焰之灵,得以重塑肉身,打破自身道则枷锁,修为扶摇直上。”
“六百余年,极地苦修。终是参透极地法则,得以脱困,肉身抽离。”
“正值千年大劫,家族逢大难,风雨飘摇。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重铸家族声威,九天十地,碾压同时代天骄,威名赫赫。”
说到这里,无为道人双目精光闪闪,自是得意。
语气中也带着激昂。
“其后数百年,凭一己之力,终是整合离洲正道,远征深渊。意图消灭我人族大患。只是,人心难测,貌合神离,为个人之小利,互相算计,致使远征大计停滞不前。”
说到这里,李不一感到祖父的语气迅速低沉下去,是深深的无奈感。
“心灰意冷,决定游历世间,看看这天下的浮尘,寻一寻最初。”
“千年弹指即逝,雪灵花开,千年奇景。不想遇到了你祖母,两人一见钟情。”
无为道人陷入回忆,脸上露出一丝留恋的神情,是不舍。
“终是放下了所有,与你祖母隐居于寻仙小镇。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好不快活……”
看着祖父沉溺在回忆的神情,李不一想,这大概是祖父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好一会才继续道:“百十年云烟,转瞬即逝。风云突变,家族内斗加剧,死伤无数,外敌虎视。”
“内忧外患之下,终是禁不住族人数年的苦苦哀求,带着你祖母,你父亲、叔叔们回归家族,稳定局势,扫灭强敌。”
“四百年前,深渊魔族来犯,主持正道联盟迎战魔族,谁知魔族势大远超想象,万分危急下迫不得已掠取三洲生灵催动上古太虚陷灵大阵,大败魔族,封印魔渊。”
“遂自感杀孽太重,将家族大小事物交于你父亲,与你祖母隐居于此,在不问外事。”
停顿片刻之后,无为道人这才继续说道:“孩子,祖父一生,为长生而不择手段,为赎罪,倍受摧残,为在乎之人事苦苦支撑,夜夜煎熬。”
说到这里,无为道人脸色也暗淡下来。
“昔年道伤,已病入膏肓。”
李不一再也忍不住那拼命压抑的悲伤之情,这个从小对自己不亚于母亲那般疼爱的人,单膝跪下,像小时候一样趴在他腿上,哽咽道:“祖父……”
祖父怕是已到了末日黄昏的地步,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
“孩子,莫要悲伤。飘渺长生终寻不得,死,天道之意尔。不足惜。”
无为道人溺爱的拍了拍李不一的头,道:“起来,李家儿郎,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李不一在无为道人的轻声呵斥下站了起来。
他看着李不一些许稚嫩俊逸的而睿智的面孔,似乎看见了自己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禁也得然一笑。
“李家后代青年才俊三千,唯你最像我。莫要走我的老路,花繁百年,未必不是幸事。”
“逾儿谨记祖父教诲。”
听此,无为道人却变的异常严肃。
“祖父与你说这么多,并不是让你要去怎么做。只是希望你能看到,这条路,祖父走了,痛苦一生,终是没寻到尽头。”
“因为你母亲的事,我不得不封了你部分记忆。你心思缜密,怕是也寻到这门婚事的异常。”
“逾儿不敢!”
无为道人却是又叹了口气,他太清楚这个最疼爱的孙子的性格了。
“你只需记住,这是你祖母给你安排的一门单纯婚事即可。”
说完,递给李不一一块纯白的玉佩,光洁素玉,没有任何的雕琢。
李不一拿在手里,感受到一股清凉,却是耳聪目明,精神一震,思路都清晰了几分,这怕是了不得的宝物。
“这枚冰焰玉髓里,蕴含我毕生对大道的理解,封印了我三个最巅峰时期的力量。可挡下这世间最强一击,非到生死地步,慎用。”
逆天保命之物,李不一受到前身记忆影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心中凄然,却是沉默不知道说什么。
“族内斑驳复杂,你身无修为,莫要去争,莫要去掺和。闲时,可多去雪灵谷走动走动。”
无为道人事无巨细的交代之后,也不再言语,双手撑着的拐杖握的更紧了些。
思绪万千,暗道,这爱孙也是他仅剩的牵挂,活着的时候还好,自己身死道消后,这孩子生性冷淡,与兄弟姐妹鲜有来往,可以说是六亲淡漠,大家族的那些龌蹉未必就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天仙给了他寻了个强势的道侣,凡人百年的繁华生活,必定能保证,自己也可以放心离去。
一老一少,神情肃然看着没有尽头的云海。
老人的眼神里是解脱,有不甘,也有遗憾。
一代人杰,古之天骄,碾压一个时代的超级强者,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侵蚀,悄无声息沉寂在历史长河中。
这一日,源河李家族钟响十二下,春灵李府挂起了白绫。
刚刚经历新婚大喜之事,不免让人感到些许怪异与唏嘘。
李家某个老祖逝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孤山。
因不设灵堂,不接祭拜,却无人知晓是李家哪位老祖仙逝。
沁离小筑,李不一从祖地归来后已经在房间待了很多天没有出来。
洛春、洛夏、洛秋三人担心不已,少爷是她们的天,她们的天塌了,如何不忧心,每日在门前徘徊,送进的饭菜,也没有丝毫动静。
“洛秋姐,少爷不会有事吧?”洛夏坐在门前的石梯上,双手撑着下颚,满脸担忧问道。
“傻丫头,少爷当然会没事。”
洛秋整理些药材,在簸箕里翻晒。
手抖了下,心里自是忧心,只是她是大姐,总归镇定些才行。
这时门轻微咯吱声,让洛春猛然回过头,却是惊喜道:“少爷!”
几日不见,李不一消瘦了不少。
无为道人的逝世对他影响太大了些,原记忆与情感,这种联系是无法消除的。
“走吧,与我去送送祖父、祖母。”
李不一平静说完,走出院外,三个小丫头赶紧跟了上去,或许是感受到少爷消沉的情绪,也都没说话。
一道幽冷孤傲的身影,一直看着四人消失在沁离小筑石梯的尽头。
却是澹台知忆,真像冰块一样,周遭的花草树木都似冬天卷缩起来。
她若有所思下,她化作流星般流光消失在天际。
春灵城北两百余里,李家发源地,源河河畔祖地,源河城。
庞大的穿麻戴孝送灵队伍正穿过宽阔的源河城主街,两具透明冰棺在两头巨大黑熊拖曳下,缓慢通过。
数十万人围满街道,肃穆送着他们眼中的最尊敬的人,源河李家最神秘的老祖,拯救家族数次免于毁灭神明般的主心骨,终究还是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许多人不自觉落下了泪水。
李家与其被庇护者,因他得以继续传承,得以继续延续,得以重生。
冰棺路过之处,所有人不约而同举起手中白色的源河神花,用最高的敬意送这位李家最伟大的人,最后一程。
源河城西行十五里,李家先人埋葬之地。
冰棺被巨大的铁链系起,缓慢放入熊熊烈焰之中。
李不一穿过终兄弟姐妹,最后看了一眼祖父那张沧桑的脸与祖母未曾变过的慈祥面孔,内心也不禁凄然不已。
那只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赤炎貂,站在他肩头,目不转睛看着主人的棺椁慢慢落入烈焰中,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悲伤的情绪,让它的爪子不觉嵌入李不一肩头的血肉里,鲜红的血瞬间沁透了白色玄衣。
李不一轻轻抚摸了下小貂的小脑袋:“莫悲伤,活着的人活着,死去的人才能放心而去。”
这句话,也是对他而说。
先人入葬仪式特别复杂,会持续很多天。李不一认真履行做为嫡孙的义务,严格按照仪式,一丝不苟的去做。
直到六天后,凡人之躯六日无眠,上完最后一柱香,磕了三个头,也不再停留。
在众多兄弟姐妹诧异目光中,最先离开了。
回到沁离小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前世与现实交杂着。
都分不清李不一与李逾谁是谁,亦或是,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