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她送出去的时候，就知道她只剩下了被分食这一个下场，”轻飘飘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如今她还活着，你难道不该高兴么？”
四平踉跄着后退，身子顺着墙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我……我是高兴的。”他捂住脸，哽咽着说道。
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刻意遗忘掉这件事。
仿佛不再想起来，他就不曾有过一个妹妹，也不曾亲手送她去死。
“我是高兴的，可我也恨我自己。”四平说道，“当初我要是没有……要是再坚持两日……她……我……如今她虽然活着，却落到了那种境地，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既然知道是你的错，那你何不将她赎出来？”周清言淡淡说道，“是觉得一千两银子太多么？”
“不多！”四平猛地抬起头来。
他满脸泪水，目光却极坚定：“我会赚到一千两的，我一定会把她赎出来！”
周清言笑笑：“如今你不过是个小厮而已，邹县令还死了，你去什么地方赚一千两？莫非还打算去放印子钱？”
“不！”四平断然说道，“如今小姐好不容易将我保下，若是我再犯浑，岂不是对不起小姐，也对不起我妹妹？”
“邹县令虽然死了，可还有邹公子。”他说道，“邹公子此次回来，原本是想要告诉邹县令自己已经成了亲，没想到阴差阳错却成了奔丧。”
“他的岳丈是个商人，手底下有一条往西洋去的船，等回去我便去求邹公子，让他的岳丈下次出海的时候带上我，我手里还有一点本钱，多跑几趟，一定能赚够一千两的！”
“出海很危险，若是遇到风浪，轻则血本无归，重则会丢了性命。”周清言问道，“你当真要去？”
“当真！”四平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能叫妹妹一直留在那种地方！”
周清言顿了顿，又说：“我听人说，海上动辄数月，出海的商人们耐不住寂寞，常会设立赌局，你倒是可以试试，万一赢了，一千两很快就能到手了。”
四平难免有些意动，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人都说十赌九输，赌场外头的那些赌鬼，哪个不是倾家荡产，甚至还有连妻女都卖出去的抵账的。”
“我已经叫妹妹等了这么多年，若真的因为赌，将所有的本钱都折了进去，她岂不是还要受罪？那我还有什么颜面见她？”
“说不准你能赢呢？”周清言轻飘飘地说。
四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来：“小姐兴许不知，去了赌场的人，最初都是赢的，等赌上了瘾才会输。”
“那你大可以赢了几局便走啊，何苦继续往里送钱？”
“真到了那个时候，人就已经不是人了。”四平说道，“庄家做局拉你去赌，你第一回押了二十文，不过片刻功夫，就变成了四十文。那四十文再押下去，又变成了八十文。一天下来，最初走进赌场的时候你不过只有二十文钱，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二十两。”
“从那之后你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你能用二十文赢下二十两。”
“不管是输了几百两几千两，你都没法子收手，因为你会一直想着，当初我能用二十文赢到二十两，如今为什么不能？说不准下一把我就能赢了啊！”
“也没法子再去做旁的事了，想想看，辛辛苦苦给人当小厮，一个月就只有二两银子，可那一天下来，你就赚了二十两啊！什么活计能赚得这样快，这样轻松？”
周清言有些恍惚。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前世为什么还会变成一个赌鬼？？
“那些沾了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些吗？”周清言问道。
“知道，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四平说，“只是哪怕知道得再清楚，也抵不过心里的欲念。”
周清言沉默片刻：“那你还是不要赌了，万一你也成了赌鬼，救不了你妹妹不说，指不定还要她接济你——她辛苦攒下的银子，你花着会安心吗？”
“我不会！”四平急道，“我若是做出这等事来还算人吗？”
外面传来动静，是岑冬带着另外的客人上了楼。
周清言从椅子上起身，随手指了一块布料：“这个不错，你就买这个吧。”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四平张了张嘴，想问妹妹如今身在何处，最后却没能问出口。
他如今拿不出一千两银子，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怕是只会叫妹妹伤心而已。
等四平离开绣铺，周清言借口饿了，跑到厨房里去找吃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
前世四平赌博成性，伤透了锦绣的心，今生刚见到四平的时候，她的脑中也曾闪过“要不把他杀了吧”这个念头。
后来因为他还有用，她暂且留下了他，想着等利用完他再除掉也不迟。
可今日，她提起了锦绣来，四平说的话却让她更加迟疑了。
前世今生，同样的人走上了不同的路，那他还该死么？
“小言，冯小子来了！”钱婶的声音传了过来。
周清言应了一声，收好了情绪，从厨房走了出来。
这些日子冯向凌确实像他说的一样，每天都会抽出一个时辰来教她写字。
他最初还担心，周清言若是学不会，他应当用什么态度对她呢？
书院里的先生们教书的时候，若是谁完不成课业，或者答不出问题，就会抽出板子来打手心。
他难道也要准备一块板子吗？
可毕竟是个姑娘家，他说话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语气严厉了会把她惹哭。
但很快他就放下了这个顾虑，因为，周清言她，简直是个天才。
他从没有见过谁学写字的时候能这样快，他今日写了字给她临摹，明天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写得像模像样了。
而且他教过的字，只用念一遍，她就能记得清清楚楚，完全不会出错。
不过几天下来，冯向凌就明白了为什么书院的先生们都喜欢聪明的学生。
教起来实在是太简单，太有成就感了！